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樹葉的沙沙聲漸弱,他拉起那條線傳來噗嗵噗嗵聲,這聲音逐漸蓋過微弱的沙沙聲,他卻分辨不出究竟從他的胸膛傳來還是耳朵傳來。
他鬼迷心竅沿著線走,越往前他聽見的心跳聲越大聲。噗嗵噗嗵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彷彿每一次跳動都為生命歡欣鼓舞,生命是如此的新奇。
他站在急診室前,門口的救護車絡繹不絕。他不用擔心誰來幫他開自動門,自動門幾乎沒有閉過,他從容的走進急診室。
他沿著線一步步踏著,終於來到病床前,他捧著斷掉的線望著眼前四十張病床:「到底哪個才是我呢?」
眼前的唉喲聲不斷,看來急診室裡爆炸案的傷患占大多數。忽然有個年輕男孩踩過他的線,他有些生氣的將線拉到一邊,瞪著那名男孩。
男孩視若無睹的坐到急診室櫃檯,一疊同意書放在男孩的眼前,男孩提筆要簽後來卻頓住:「真的是血管迷走性昏厥?還是跌倒時頭受傷所以醒不來?」
男孩對面那位護理師環抱雙手,似笑非笑看著男孩⋯⋯啊,他認出來了,這護理師就是那位兇巴巴姐!原來已經從受困的電梯出來,心情肯定不好。
護理師說:「石佳琪剛送院就做過疼痛反應,她的疼痛反應正常,瞳孔也沒放大。雖然沒醒來,不過問題應該不大。你要是這麼不放心就簽下腦波斷層掃描的自費同意書。」
男孩那張英俊的臉上滿是猶豫,濃眉彷彿打了一個結:「不是親屬也可以簽自費的同意書嗎?」
他看見護理師似笑非笑的表情徹底變成嚴肅,心想來了,男孩一定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果然護理師說:「不是親屬緊急聯絡人怎麼寫你?就算你是她的有錢小男友,可以包辦本院所有的自費檢查,可是檢查同意書你還是沒資格簽,你應該有她父母的電話吧?」
他隨著護理師的眼光掃過男孩的穿著,手上戴著名錶,腳上穿得也是限量版球鞋。至於男孩的衣服他就看不出來了,應該也是名牌貨吧?
忽然男孩開口:「她的父母雙亡,養父母、養姐也只是將她當成佣人!」
護理師被男孩氣笑了:「所以需要你這個小男友伸張正義?」
不知道是不是護理師說了太多次「小男友」,男孩憤而說道:「他們根本沒資格當她的家人!她養姐為了追登山社社長,叫從來沒登過山的石佳琪揹二十公斤的裝備走三天兩夜的八通關古道。」
男孩那張英俊的臉漲紅,雙手緊握拳頭,因一口氣說完這串話而上氣不接下氣。
護理師面無表情收回那疊自費檢查的同意書:「你最好期盼石佳琪醒來,否則報警找她的家人一定跑不掉!」
男孩氣得漲紅的臉更紅了:「你當我沒打電話找過她的養父母嗎?他們說他們沒空,叫我看著辦!」
護理師直言:「那你就慢慢等吧,等到他們有空再來簽自費的同意書。醫院不可能做沒必要的醫療行為⋯⋯我問你,石佳琪就不可能懷孕嗎?懷孕是不能照X光。」
男孩被護理師氣到說不出話來:「你⋯⋯!」
護理師推了推她那副無框眼鏡,卻揚起笑容:「小男友,你要是這麼關心石佳琪,最好她一醒來立刻跟她求婚。這樣她下次住院,你就能簽所有的自費同意書!」
絕!真夠絕!他真想為兇巴巴姐歡呼!短短一句話居然能嘲諷男孩兩次!
正當他覺得男孩可憐,男孩卻起身推開椅子,吱吱叫的椅腳不偏不倚壓在他的線上,他心疼的將線拉出來撫摩。
他不禁有點感嘆--白衣大姐欺負兇巴巴姐,凶巴巴姐欺負男孩,男孩先踩他的線,後又拿椅腳壓他的線⋯⋯為什麼他當了鬼還在食物鏈最底端?
他生前難道吃過男孩給的東西,不然為什麼男孩專門欺負他?不、不對,禿頭叔叔說他還沒死,即便這麼想也完全不覺得被安慰。
男孩劇烈呼吸後像憋住氣般向病床走去,他飄在男孩的身後想看看石佳琪的廬山真面目,才剛瞥見一名瘦弱的少女,唰的一聲布簾被拉起來!
「好可惜,應該是個小美女吧?」
一旁診療間傳來渾厚的嗓音:「小姐醒醒,要清創了。」
「什麼小姐,我是小美女廖寶寶,叫我廖美女!」
他因為好奇飄往另一邊,有位自稱小美女的廖寶寶,他來看看這位是不是貨真價實的小美女!
他覺得醫生忍下了翻白眼的衝動,好一會兒才說:「你的傷口太深,清創之後要縫二十針。」
這位廖寶寶有一頭奶茶色的捲髮,蘋果般的臉蛋,一對長長的丹鳳眼,脣紅齒白,總的來說自稱小美女沒錯!
廖寶寶說:「什~麼~二十針?石佳琪你給我死過來!你沒有保護好本小姐,我要把你偷打工的事告訴我爸,都是你害本小姐受傷!」
他的耳膜險些被廖寶寶震破,嚇死他了!什麼,這裡也有石佳琪的事?這位石佳琪會不會太神通廣大,會不會男孩也認識廖寶寶,他們全是熟人?
他正這麼想,男孩果然跑來:「廖恩惠,我一小時前接到醫院來電說路人報警將石佳琪送醫,到院前已經昏迷。我從廣播聽見教會爆炸不到一個小時,你若還有一點良知,應該問問小琪要不要緊,而不是怪小琪沒有保護你!」
廖寶寶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得理不饒人指著男孩:「蕭芳澤,我已經不喜歡你表哥了,少對我頤指氣使!」
居然還有表哥,到底是幾家人在急診室集合?
他對這家子失去興趣,正打算往別處去就聽醫生說:「要清創了哦!」
他識相的捂起耳朵,不久果真聽見廖寶寶的鬼哭神號。
他在急診室病床轉了一圈,不少都是創世福音教的教友,他們的話題都環繞在這次的爆炸案。一名手上纏著繃帶的男人問:「林弟兄怎麼忽然炸教堂?」陪床的女人答:「聽說林弟兄兩個女兒都死了,他準備將遺產全捐給教會,不知為何又反悔。」
那名男人說:「那個十億元新娘的新聞還記得嗎?教會收養了一名女孩,後來女孩的丈夫自殺,女孩也自殺,教會繼承了那塊十億元的土地!」
男人想了想,神秘兮兮的說:「以前有個營造商教友姓石,也是捐了地要不回來,殺了妻子後在看守所自殺。」
女人說:「他們那時還有個上國中的女兒呢!石弟兄的女兒是不是被教會收養?也跟那個十億元新娘一樣被養成謀財害命的工具嗎?」
他不知為何心痛如絞,不敢再聽下去。另一頭廖寶寶在尖叫中完成了清創,醫生歎了一口氣:「不是打了止痛針了嗎?」
廖寶寶臉色蒼白的說:「肉被翻來覆去的感覺很恐怖!」
醫生抬眼說:「接下來要縫合,你還是不要看比較好!」
緊接著又是一陣殺豬叫,殺完豬,醫生的表情凝重得不得了,對男孩招手:「她在3A病床,快點把她推走!」
男孩說:「我不是看護也不是護理師。」
醫生反問:「難道我是嗎?」
急診室人手嚴重不足,護理師正蹲在走廊問一位長者病患,顯然也沒辦法推廖寶寶回3A病床。
倒是排在廖寶寶後面穿汗衫的阿伯已經自作主張:「少年耶,緊呷伊捒走,後壁的人佇等!(趕緊把她推走,後面的人在等。)」
男孩無奈的說:「我跟她不熟!」
阿伯說:「著會冤家啊,哪會毋熟!(就會吵架了,怎麼可能不熟!)」
他覺得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孩子肯定沒什麼同理心,醫生託男孩的事一定被無視。不料男孩在他的驚訝中推走廖寶寶,途中無視廖寶寶的尖叫:「啊~~蕭芳澤你推那麼快幹嘛!」
又一個尖叫聲後,他見男孩往石佳琪的病床走。他飄過去看廖寶寶,她已經坐在3A病床上,還一面抱怨:「這個蕭芳澤手是斷了嗎?是不會幫我把簾子拉好。」
他沒讓廖寶寶誤導,看了看這張有高度的病床,僅憑廖寶寶那隻沒受傷的腳是爬不上去。這麼說來男孩不止推廖寶寶回來,還攙扶她上床。看來只有嘴巴很硬,內心柔軟得一塌糊塗,他不禁失笑。
他往急診室門口飄,再度路過石佳琪的病床,這裡依舊拉起布簾,倒是布簾裡男孩的喃喃自語清楚傳入他的耳裡:「小琪,你要趕快好起來,你知道我接到醫院的電話有多生氣嗎?你有本事提分手就要好好活著,別讓我一天到晚為你擔心!」
咦,居然分手了嗎?醫院打給男孩,男孩還能為了前女友馬上到院。原來有錢人家還能養出這般善良的男孩子,真是不錯!
不過兇巴巴姐幾次說男孩是石佳琪的「小男友」,男孩卻閉口不提他們分手的事,會不會男孩現在還喜歡石佳琪呢,哎啊,真是純情!
他在急診室看了一場純情王子的戲,王子喜歡灰姑娘石佳琪,還有個推波助瀾的惡毒養姐廖寶寶,她們同是叫人捐地問題很大教會的教友。爆炸案後面真是一場大戲!
他左顧右盼,一面心想他不會這麼倒楣也跟創世福音教有關吧?魚池的禿頭叔叔一定知道些什麼,他再去巡一巡,運氣好說不定能遇上!
飄啊飄快到自動門,門外有名男性正往自動門靠近。他也飄定位,正等著自動門開啟鑽出門外--叮咚一聲自動門打開,一陣很強的風自頭頂灌下來,「哎,不對不對,怎麼這樣?」
照理說吹完風他也應該順利鑽出去才對,怎麼會被拉進來呢?而且是拉著他的頸子,毫不留情往裡面拖。
他離玻璃門越來越遠,卻見人遛狗路過急診室⋯⋯頓時他覺得比那隻狗還不如⋯⋯雖然一樣被勒住頸子,好歹狗可以決定走哪邊,他卻被動的拖往急診室深處。
拖了好一段距離終於停了,停在廖寶寶的病床前。那名男性脫下帽子,一頭閃耀的金髮猶如好萊塢明星般動人,緊接著脫下太陽眼鏡。
男性跟廖寶寶有幾分相似,狹長的眼眸,白淨的臉蛋,笑起來的嘴角揚了一邊,整體來說長得尚可入目。可是不知為何他一看清楚男性的長相便作噁,噁!
男性上身穿著白T恤,下身著破洞牛仔褲,一看就是山道猴子的標配,一開口就問:「你見到石佳琪了嗎?爸接到蕭芳澤電話說石佳琪住院了,跟你同一間!」
廖寶寶低垂著頭,微咬嘴唇,偏偏垂著臉眼睛還往上看,那潔白的額間一雙蹙起的眉格外醒目:「廖恩光,你怎麼現在才來!我的腿好痛,要是留了疤怎麼辦,嗚嗚嗚⋯⋯」繪著粉紅色Hello Kitty指甲彩繪的手正指著她包紮好的大腿傷處,另一隻手則拿著無數水鑽做殼的蘋果手機。指甲上的珠光正與她蘋果手機殼的水鑽輝映。
廖寶寶的聲音又嬌又嗲,彷彿哪個直播主正謝謝粉絲打賞,他因為廖寶寶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這群人到底有沒有一個正常人?
廖恩光瞪了廖寶寶一眼:「廖恩惠,我是你哥,叫什麼廖恩光,沒大沒小!教會的信眾開美容診所的多得是,叫爸開口,他們一定搶著幫你雷射去疤!還有收收你的職業病,我不是你的粉絲,再怎麼撒嬌我也不會打賞你!」
廖寶寶:「啊!」了聲,那模樣彷彿瓊瑤奶奶的女主角上身,一旁的廖恩光直翻白眼。然後廖寶寶不急不緩整理服裝儀容,打了網紅燈開始對著手機說話:「大家好,這裡是醫院,寶寶早上被捲入爆炸案,大腿縫了二十針,真的好痛好痛,嗚嗚嗚嗚⋯⋯謝謝哥哥的跑車⋯⋯寶寶會努力養傷的!」
「⋯⋯哥哥問我那養妹?她不知跑去哪裡偷懶,害寶寶受這麼重的傷⋯⋯雖然她這麼不乖,可是善良的寶寶一定會原諒她的!⋯⋯寶寶累了,今天就先收播,大家拜拜,愛你們喲!」
廖寶寶的手機正開著直播間,一堆人打賞跑車,還有人打賞全宇宙。眼前的廖寶寶還在擠眉弄眼,做了可愛三連拍,最後比了愛心拋了飛吻才收播。
病床的日光燈閃爍,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下秒日光燈忽然爆炸,廖寶寶尖叫了一聲,不久護理師跟清掃人員過來查看狀況:「小姐,你還好嗎?」
廖寶寶叉著腰:「這是哪一牌爛燈泡,要是本小姐毀容怎麼辦?本小姐是靠臉吃飯!你們知道我剛才還在直播嗎?粉絲送了我好幾臺跑車!我要是毀容誰送我跑車!叫你們負責人出來!」
一旁的小男孩正拿著手機拍攝,小男孩告訴同伴:「這個女的就是直播主廖寶寶,我拍下來傳給阿強看,讓他看看他的女神怎麼在醫院罵人!」
廖恩光轉過身來跟小男孩要手機:「未經同意不能拍攝,你最好快點刪掉。你自己刪還是我幫你刪?」
小男孩想閃躲卻被廖恩光抓住手腕。一陣拉扯之後由廖恩光盯著,小男孩心不甘情不願刪掉影片:「吶,刪掉了。」
小男孩拿著手機在廖恩光眼前晃,這時廖恩光的口袋掉出一張折疊的紙。小男孩的同伴撿起來撕掉,灑在廖恩光身上,拉著小男孩就跑!
廖恩光氣得大罵:「這兩個臭小鬼!」
此時不知為何急診室的燈閃爍,不過一會兒就恢復正常,因此也沒什麼人在意。
這些人看不到的世界是長這樣的--套在小灰頸子真有一條跟狗繩一樣的東西,繩子的另一頭繫在廖恩光身上。廖恩光那時走進急診室,不知哪來的狗繩套住了小灰,於是小灰被一路拖行,直到廖恩光停在廖恩惠病床旁。
那時白衣大姐跟眼珠飄來這張病床,白衣大姐指著他罵:「你真是一個沒用的孩子,隨隨便便就被詛咒套住!我要是你就把詛咒我的人過肩摔一百遍!」白衣大姐正要表演過肩摔,眼珠馬上溜到病床邊的日光燈上。而他意興闌珊,就算把他過肩摔一百遍他也振作不起來。
此時灰霧彷彿消散了些,他感覺正蜷曲的灰霧變成了一雙潔白蜷曲的小腳丫⋯⋯咦,他是女孩子嗎?
他連忙問白衣大姐:「你看看我長什麼模樣?」
白衣大姐指著他:「你還能長什麼模樣?拿過校園美少女有什麼了不起,想當年老娘在護校就好幾個醫生追老娘,你差我還差得遠了!」
校園美少女?他彷彿聽見什麼天方夜譚。他垂著眼眸看自己那雙精巧的小腳,腳趾總是不由自主的蜷曲!
白衣大姐繼續叉著腰說:「你的壞毛病還在,挨罵時就抱腳縮成一團,連腳趾都蜷曲著!石佳琪,三年過去了,你有沒有好好長大?」
他因為白衣大姐叫他石佳琪嚇得嘴巴張開,此時的燈已在閃爍,原來是眼珠子將燈罩掀開,血管伸進去包裹著長長的日光燈管,下一秒眼珠就壓碎了燈管,碎片四射!
急診室充斥著廖恩惠的尖叫聲。清潔人員先來打掃,又來一個了解狀況的護理師,兩人都被罵得狗血淋頭。
對床的小男孩正掀開布簾偷拍廖恩惠,廖恩光眼尖,立刻阻止小男孩。此時他又見眼珠趴在廖恩光身上自廖恩光口袋翻出一張對折的紙,這張紙被小男孩的同伴撿走。
小男孩同伴撕了紙之後忽然一陣爆炸,轟隆隆的低鳴聲刺入他的腦海彷彿要將他的腦子刺爛一般。
「好痛,我的頭好痛!」
醫院的電燈也被這陣低鳴影響,閃爍了幾秒。當燈光復明,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白玉般的小手,纖細的身軀,一頭披肩的長髮,他穿著白襯衫青格子百褶裙,白襯衫左邊口袋上印著校徽。
他認出了福音學院的十字架校徽,這種四邊帶著火焰的十字架叫作聶斯托留十字架,最早源自於景教。福音學院取其東方教會之意,特意用聶斯托留十字架作為校徽。
頭痛過後他清楚的記起來,他真的叫作「石佳琪」,人生轉捩點在七年級,因班長慫恿參加了校園美少女選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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