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前有一扇白色大門,門前立著莊牧師。莊牧師對她說:「雁兒,不能再向前了。」她卻讓門後的樂音吸引不停往前,一旁的莊牧師為她劃著十字,她卻像沒看見一般推開門。
門內的樂音正由羅達明指間流瀉,他沉著拉著小提琴,就像昔日在教會一樣,由廖牧師領唱,羅達明拉小提琴,而她在一旁奏著鋼琴,她們的樂音流瀉在偌大的教堂裡。如今她沒有鋼琴,便以唱歌相合,含情脈脈高歌聖樂,讚美主的那一段徒然高昂,轉而平緩,最終結束在平穩柔和處。
她淚眼迷離看著羅達明,曾幾何時才注意到有隻猫坐在羅達明一旁的陽臺,微風拂動窗簾,在猫的一旁飄揚,那是一隻通身發亮的黑猫,睜著琥珀色的眼眸盯著她看。
羅達明將小提琴放入窗臺邊褐色琴盒,柔和的光映照琴盒,多麼美的一幅場景,他卻獨拿著琴弓沒有放入,她正想提醒羅達明,卻見他走向黑貓,再來快得令她看不清,黑貓慘叫了一聲,她見羅達明拿著琴弓割開猫的頸子,猫躺在血泊中,琥珀般的眼眸像兩盞明燈照亮了地上的血。
她害怕的尖叫,一面問他:「為什麼要殺猫?」
羅達明拿著布仔細擦拭琴弦,然後回答:「我殺貓是為了幫你贖罪!」
她身為虔誠的教徒立刻懂得羅達明用意--犧牲的血用以贖罪,為了使她與上帝和好。那當下她說不出一個字,她就這麼傻傻看著羅達明,直到一陣強光照來,她渾身戰慄跳起來,這才發現她半坐在床上,剛才那琴弓殺貓是一場詭異至極的夢!
此時正好響起開門聲,她意識到羅達明先她起床,此時的開門聲或許是他買了早餐回來。果然不久羅達明開了房門探頭:「雁,該起床了,我買好早餐。」
她驚魂未定的答:「好。」隨著關門聲她也起身。剛掀開棉被她便頭痛萬分,印著紫藤花的淡紫色床單有一塊鮮紅血漬,位置大約在她躺下後臀部的位置。她脫下褲子,臀部的位置果然同樣被污血浸漬。
她穿著T恤跟內褲爬上床鋪,先是抱走棉被枕頭放在一旁椅子上,然後開始拆床單。也不知是不是動靜太大引來了羅達明。羅達明進了房間準備幫忙她又被突如其來的電話聲打斷,他走到窗邊接電話:「喂,林叔嗎?我是羅達明。您說小葉子已經回國,還進我導師的實驗室嗎?⋯⋯嗯,好,我知道,您放心。」
他掛了電話自窗邊走來,看著小提琴又戀戀不捨的撫摩,開了琴盒,拿出琴弓比劃,她嚇得停了動作,這麼怔怔的看著他。羅達明走到床的另一側,拉好床單,又走到她身邊叫她下床去,隨手拉好床單。問她:「不是才新鋪不久嗎?」
她赧然答:「我生理期來,沾到血跡。」
她看著羅達明抱著被單就往洗衣機去連忙攔下他:「要刷過才能洗,放著吧。」
羅達明面露窘色,問:「洗衣機不是能浸泡,那個不行嗎?」
她笑著搖頭,羅達明說:「你這次教我,我下次就會了。」
她帶著羅達明進浴室刷被單,沾濕洗衣皂抹在髒污處,接著拿刷子刷,然後開水龍頭刷洗,後面又接著刷,直到髒污不明顯才跟羅達明合力擰乾被單放入洗衣機洗。
收拾好她們走到餐桌吃飯,羅達明說::「要是肚子疼就請假,研究所專題不用急,我陪你一起做。」
她搖搖頭說:「有誰真的因為生理期請假?」她拿起一雙舊筷子正要吃蛋餅,不料羅達明快一步搶走,又遞給她嶄新的筷子,問她:「生理痛為什麼不能請假?有需求當然要請假。」
她的心驀然沉了,目光落在讓羅達明扔進垃圾桶的舊筷子,那是她用了四年的筷子,她不是沒錢換新只是念舊,用久的東西總有幾分不捨。
羅達明將生理假當成理所當然的事,她卻不敢這麼做,此時羅達明正殷勤的看著她,她不好掃他的興,只好說:「我不覺得難受,難受了再請假也不遲。」
說完又沉著臉繼續說:「我用本來的筷子就好,不用換新筷子的。」
羅達明搖頭:「舊筷子起了毛邊,浸漬食物的味道,日復一日累積,要是生病了怎麼辦?何況生活本是一種情調,換新很正常。」
她看向那盆海葡萄,又看著擺著整潔餐墊的桌子,廉價粗糙的舊筷子的確跟這裡格格不入。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沒打算丟掉,她不喜歡羅達明沒問過她就代她做決定。
她反問:「筷子舊了可以換,妻子也可以換對不對?」
羅達明為難的看向垃圾桶,然後對她說:「別生氣,等我一下。」
羅達明拿了一杯黑糖薑母茶給她,用新杯子裝,攪拌匙卻是舊的,他自己那杯卻是白開水。兩杯各自放好才坐下。說:「雁,我們結婚了,一定有很多習慣要磨合。抱歉,我沒問過你就丟你的東西。」
「可是你想想未來的歲月我們相伴到老,在一起的歲月要汰換的東西很多,你總要習慣啊!」
她抿了一口黑糖薑茶:「嗯。」
羅達明又說:「你的東西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也是你的東西。」
她笑著覷他:「歪理!」
羅達明拿來兩萬元,放進她的錢包裡:「我的錢也是你的錢!」
她這下有點慌,正要搶錢包:「你家給你的錢別拿給我!」
羅達明將錢包收進她的背包裡:「這是我當助教的收入,你收好,你想買什麼還是家用從這邊出。」
她真是被他氣笑了:「前陣子租房子的押金、買床墊的錢通通從你當助教的薪水出,請問你當助教的收入一個月十萬嗎?」
羅達明笑著回答:「我從小就會理財,當助教的收入確實沒什麼動到。」
她撫額:「所以?」
羅達明摸摸她的頭說:「所以你放心吧,我考慮過養家的問題才跟你求婚。這些錢養我們這個小家還是綽綽有餘,除非⋯⋯」
她順著羅達明的話問:「除非?」
羅達明說:「除非你懷孕了,那麼我勢必帶你回羅家。」
本來她們聊得還算開心,說到此處又變得沉重。這又是一件從未跟她商量的事,她問羅達明:「我們的孩子不能我們自己作主嗎?」她隨即又想到羅家理應不知她們結婚,她若與羅達明生了孩子,她們自己作主便是,為何還要將孩子帶回羅家?
羅達明答:「尋常養孩子的開銷一定足夠,只是這孩子有可能是羅家未來的接班人,不能用尋常的方式養他。你聽起來或許匪夷所思,事實上羅家的孩子還不會說話就開始上潛能開發課,別說後面的雙語跟音樂,請來家裡上課一定是頂尖的師資。」
她想起她初遇羅達明時是高中生,羅達明是大學生,那時他幫教會伴奏聖歌,在臺上拉小提琴的模樣穩健。那時彈鋼琴的姊妹彈錯段,他趕緊救場,一面引導大家唱下一段。唱歌的環節結束,彈琴的姊妹下臺,跟熟識的人抱怨:「教會沒調琴才害得我彈錯!」
再後面禮拜也結束,所有的人都走了。她因為掉了鉛筆盒走回教堂,卻看見羅達明在彈琴,柔和的樂音自他的指間流瀉,她跟著合節拍,羅達明看見她點了頭微笑示意。一曲奏完她問羅達明:「鋼琴真的沒調音嗎?」
羅達明闔起琴蓋,說:「確實有音不準,不過並不嚴重。」
她說:「我看你彈得很好啊,這首歌越來越輕快,蠻好聽的。」她還懷疑過那位姊妹學藝不精所以彈錯,沒想到羅達明告訴她確實有音不準。
羅達明說:「這是蕭邦的A小調圓舞曲,華爾滋舞曲,三拍子的節奏比較好抓,左手的伴奏也簡單。」
她笑嘻嘻的說:「我只聽得懂好不好聽,根本不會彈啊,你告訴我這麼多也不過對牛彈琴。」
羅達明笑著邀她:「這首作為入門也很合適,你要彈彈看嗎,我教你。」
她坐到了羅達明身邊,隨他浸淫在黑白琴鍵的世界裡,一教便到了現在。她會的每一首曲子都是羅達明所教,期間他鼓勵她參加鋼琴鑑定考試,奠定了她學琴的基礎。
待她學琴學得更好,彈琴的那位姊妹總是沒空參加教會活動,羅達明舉薦她彈琴。
昔日的教會廖牧師領唱,羅達明拉小提琴,而她彈著鋼琴,她們的樂音為神而奏,不經意的眼神交會都那般契合。樂音洗滌了她疲憊的靈魂,她與羅達明心靈合一,到了再也無法分開的程度,所以當羅達明對她表白,她答應了!
如今羅達明說她若懷孕,一定要回羅家,讓孩子接收菁英教育。她一面不開心,也一面質疑自己--當初羅達明不會彈鋼琴拉小提琴,他還會吸引她嗎?他的風度翩翩,溫文儒雅都是富貴窩裡培養出來的品德,她憑什麼反對她的孩子在富貴窩裡長大?
猶豫間羅達明將她的背包掛在門口的置物架上,又從下面拿出一個超商的白色塑膠袋問她:「雁,這是什麼,是沒丟到的垃圾嗎?」
她放下早餐搶回那個袋子,在羅達明面前打開:「你看,是舞鞋。還記得蕭邦的A小調圓舞曲嗎?你還教我跳華爾滋呢!」
羅達明尷尬的撓頭:「拿鞋盒裝好吧,差點被我當成垃圾誤丟!」
她倒出裝在鞋裡的乾燥劑,說:「我一向妥善保存,搬家東西太多,才暫用袋子節省空間。」
她的心隱隱泛涼--她跟羅達明的有這麼多生活習慣相異,想法也諸多不同,她們結婚真的是好事嗎?
她們洗了手回到餐桌,海葡萄的葉子正沐浴在陽光裡,她手拿新的筷子吃起蛋餅,而馬克杯裡的黑糖薑茶即將見底,早晨夢見的琴弓殺貓晃蕩在馬克杯的波紋裡,隨著顯露杯底潔白的瓷,那荒唐的夢終於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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