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暗無星月，趙慕恆從懷裏拿出火摺子，以辨方向。腳下忽而傳來「鐺」一聲，他低頭細看，是踢到地上遺棄兵器之聲，到達戰地了。
「徐昭亭！」趙慕恆朝著黟然的一片虛空大喊。聲音傳至遠方，被黑夜淹沒，久不聞迴響。
趙慕恆深深吸了口氣，呼吸聲顫抖得厲害，開始一邊大喊，一邊翻開地上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徐昭亭——徐新——」所有的歇斯底里，都被冷眼旁觀的黑幕吞噬。
他半跪下，哆嗦的手翻開一個沒穿甲的人，卻是個青年男子，只好又站起來，無所適從地張望。
眼前就像無垠的虛空，只有零星光點，是盔甲反射著他忽明忽滅的火摺子。
徐昭亭彷彿置身混沌之中，隱約有把聲音縈繞著她，在喊「徐昭亭」。徐昭亭是誰？她是李萱⋯⋯不，徐昭亭是她，太醫局太醫是她，大嬴的軍醫是她。徐昭亭掙扎著半睜開眼，從平躺的姿勢翻過來側躺著，手撐在地，準備起身。
她撐起來時，手碰到了旁邊的一個頭盔，發出「噹」的一聲。趙慕恆一僵，看向聲響來處，見那處隱約有影子在晃動，急忙飛奔而去，也不管會否被地上的雜物絆倒。
「徐昭亭！」他邊跑邊喊，徐昭亭聽得一清二楚。不知為何，他焦急的聲音入耳，抽走了她所有硬撐著醒過來的意志力，讓她又軟弱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趙慕恆終於奔近了聲音來處，那裏地上堆著很多玄甲士兵，其中側躺著一個人，穿著素色衣袍，把凌亂的長髮盤起。
趙慕恆腳步停止，心跳彷彿也靜止，耳邊落葉可聞。他吸了好一大口氣，才攢夠勇氣靠近地上的人。他飛奔越過了她，雙膝跪在地上，扶起她的肩膀， 這才靠著微弱的火光看清了徐昭亭的臉。
她的臉色是冷白的，比去年年三十蘭州滿地的皚雪還白，近在咫尺的火光也添不上一絲暖黃。往常淡櫻桃色的嘴唇，與滿臉霜雪揉為一色，令本就烏黑的眉毛更為顯眼。
趙慕恆伸出兩指探了探她的鼻息，隨即鬆了口氣般跌坐在地。他的手背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冷若冰霜，他隨即返過手來用更溫暖的手心，把她的半張臉捧在手中，試圖用手心微不足道的溫熱融化上面那層積聚的冰。
他用火摺子照遍她全身，見她腹部的衣料都被血浸透。他很害怕，扶著她的手都在抖索。趙慕恆一手托在她膝下，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橫包起來，還沒站穩就往營帳方向飛奔。
他很想把她緊緊擁在懷裏，讓胸口的暖意都滲透她冰封般的身體，可他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甲，怕硌得她疼，不敢抱太緊，只得小心翼翼在她耳邊喃喃道：「別怕，很快就沒事了。」
像是在安慰徐徐昭亭，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趙慕恆有如一支飛箭衝進軍營，站著的士兵大驚失色，紛紛拔刀，定睛一看，卻發現竟是易王殿下抱著一個人，轉頭就把刀統統收回鞘裏，跟上去看個究竟。
徐昭亭是唯一一個姑娘，所以特設了個小小的營帳供她一人使用。趙慕恆先前四處尋找的時候已經把軍營的方位摸了個通透，此刻直奔她的營帳。
他停下來時，眼角瞄到後方圍了一圈的士兵，轉身道：「找軍醫來，其他人回去吧。」
所有人對他忽而嚴峻的神色為之一驚，為首的人二話不說應了聲，拔腿就跑去找人，其他人三步一回首般各自散開。
趙慕恆側身用肩膀掀起帷幕，進去後輕手輕腳把徐昭亭放到榻上，又蹲在床沿，抱著膝蓋，伸手為她撥開黏在額間的碎髮。他注視著一動不動的徐昭亭，比起平時更像一尊遙不可及的雕像，卻多了幾分我見猶憐的感覺。
她上半身全被血染紅，看起來傷勢嚴重，趙慕恆彷彿也跟著疼起來，痛感直往心裏躦，他不禁擠了擠眉眼。
趙慕恆手指頭觸碰著她的額頭，冷冽之感沿著指骨一直傳到後背，徐昭亭宛若凍雨驟降凝結而成的脆弱小人，瑟縮一隅之中，一碰就會碎，一觸就會融。
趙慕恆收回手指，雙手抱著膝蓋，把下巴抵在臂上，凝視著蒼白的她。他靠得很近，徐昭亭身上沁人心脾的藥香早被鐵鏽般的血腥氣掩蓋。他不曾設想沒有痛覺會落下如此嚴重的問題，趙慕恆不願看她受罪。
雖說他們自認識起便時常獨處，但這裏畢竟是軍營，他還是要顧及徐昭亭的名聲，沒有多作逗留便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流光從帷幕的縫隙偷偷竄進帳中，軌跡於地上暴露無遺，趙慕恆踩著滿地銀箔，出了營帳便把帷幕拉得嚴實，月色被通通擋在外頭，如同控訴著他這番舉動一般打落在趙慕恆身上。
須臾後，軍醫便趕到，戰戰兢兢地對著面色鐵青的趙慕恆行禮，在趙慕恆鋒銳的目光下進了營帳。
趙慕恆親自守在門口，即便是想要八卦的人也無法靠近半步。他一邊靜下心神傾聽著裏面的動靜，一邊沉思著對付這個怪病的方法。
「易王殿下。」良久，裏面的軍醫喊他，趙慕恆回過神，掀起簾子大步踏進營帳。
徐昭亭滿目黟然，伸手不見五指，依稀感覺周圍像氤氳繚繞的湖水一樣平靜下來，如同安然躺浮在水面。
她聽見了繡花鞋踩在長草上的聲音，不用細想便曉得這是哪裏。早先在大嬴鐵甲眼前的南雍回憶嘎然而止，是因為接下來的經歷讓她望而生畏，只掀起一角窺探便會氣血翻湧。
經過火燒宮殿那一刻，她曾以為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能讓她崩潰了。
她不願醒來，更不願再次看見那個畫面，即便她緊閉眼簾，她還是被迫看見了。她雙手掩臉，可此刻她手掌是透明的，視線穿過她的骨肉，看見朦朧月光下踉蹌地追來的映雪，手腳並用地在長草間奔跑，狼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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