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李成離開後,大約晌午時分,又一張生面孔一陣風似的從門口鑽進後院。那人腳步很輕,如踏在雲層之上,內行人一聽便知是習武之士。「徐太醫。」那男子看著弱不禁風,長相陰柔,從衣著氣質、言談舉止上看十足十個鬼祟的盜賊。
那男子見徐昭亭只顧曬藥,沒有答話,便逕自說下去:「小人乃郢王部下,莫恩。」
「王爺有何貴幹。」徐昭亭心中微微錯愕,淡定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手上藥材。莫恩也沒在意,低聲回答道:「王爺想請徐太醫走一趟。」徐昭亭手上的動作驟然一頓。
郢王與徐昭亭並未有何交集,但她對這個名字再也熟悉不過。
她初入太醫局時,便把太醫局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發現不少有權有勢的醫官,都與郢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包括李成。郢王暗地裡拉攏太醫局勢力,目的不言而喻。堂堂太醫開的藥,誰還會先查一下再服用?
因此,她也順帶略略查了查郢王:二皇子趙璟,字慕卿,賢妃之子。大皇子早年不幸因病夭折,於是趙慕卿便成了長子;而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並未有嫡子。趙慕卿能文能武,在眾皇子中出類拔萃,立太子方面無論是立長還是立賢,趙慕卿都可說是穩操勝券。
然而徐昭亭在查趙慕卿的中途,卻發現了關於「那件事」的關鍵性線索,因而一直以來都盯緊了他。本來還發愁,要怎麼才能接近他,沒想到他卻先找過來了。
徐昭亭又拍了拍手上的藥材殘渣,撐著膝蓋起身道:「有勞引路。」既然逃不掉,就見招拆招。莫恩好像有些意外於她的爽快,但很快就把這份小小的驚訝拋諸腦後。
今早有朝會,趙慕卿下朝後留在賢妃的慈元宮用膳,徐昭亭自然也是被帶到了慈元宮。他們繞路走,諒趙慕卿也想掩人耳目。
皇宮裡的宮殿大多如出一轍,對徐昭亭來說,千篇一律的瓊樓玉宇彷彿比農村裡的茅屋土階更為屢見不鮮。
賢妃十分得寵,皇帝待他如珠如寶,宮里的佈置也比其他妃嬪精緻:花園裡的素冠荷鼎,涼亭裡的玉石桌椅,池塘裡的金黃錦鯉,無一處不透著皇帝對她的用心,彷彿只有這些價值連城的物件才配得上被她踩在腳下,成為襯托她的綠葉。
莫恩沒有把徐昭亭帶進內殿,只是把她領到院子暗處一個隱密的涼亭。亭裡坐著一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天生的貴氣,相貌端正,給人成熟穩重之感,眼神流轉中卻透著幾分銳利,鋒茫逼人而深不可測。
他手裡正拿著一個青瓷杯,優哉游哉地品嘗著杯中的釅茶,茶香隨著柔柔的風鑽進徐昭亭的鼻子裡。那人一抬頭,對上徐昭亭防備的雙眼,嘴角一牽,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他輕輕放下茶杯道:「徐大人。」
徐昭亭隨即拱手行禮:「臣徐新,見過郢王殿下。」徐昭亭姓徐名新,字昭亭,年齡說是二十五六,看著卻像二十不到,但一張嘴說話的氣質,又覺得她不只二十五六。
趙慕卿伸手虛托,示意免禮:「早聞徐大人美名,久仰。果然年少有為,本王自愧不如。」
蒙堂堂王爺如此誇讚,臣子應拱手道聲「過譽」,徐昭亭卻不見動作,一言不發佇在亭外。
趙慕卿輕輕笑了一聲,道;「徐大人,你可是太醫局首位女太醫,還是父皇親自提拔,不容小覷。」
徐昭亭不知趙慕卿言下之意,還是沒有作答。趙慕卿也不惱,又笑盈盈說道:「父皇那個連李局令也束手無策的病,你都能治好,可見比太醫局那幫墨守成規、倚老賣老的酸儒們有用多了。」趙慕卿嘴上不留情,把太醫局資歷老練的太醫們貶得一文不值。
徐昭亭之所以被皇帝安排在太醫局,不過是因為當時替他治好了本以為無藥可救的急病,皇帝為了賞賜她,任她提出一個要求。於是徐昭亭便說出了有意為太醫的志願,順理成章進了太醫局,根本沒有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以訛傳訛的風流韻事。
「可我聽說,你在太醫局受他們牽制欺壓,只能像藥童般曬藥材?」趙慕卿微微皺眉問。
「確有其事。」徐昭亭也沒隱瞞,直接承認。
趙慕卿於是便露出一副扼腕長歎的模樣:「徐大人可真是明珠蒙塵,你身懷絕技,甘心處處低人一等?本王也不禁替你感到惋惜。」
入正題了,徐昭亭心想。
徐昭亭靜觀其變,還是緘口不言,只等看趙慕卿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徐大人一表人才,前途不可限量。像大人這種滄海遺珠,就該讓人捧起來發光發亮。」
趙慕卿此意正中徐昭亭下懷,可直接答應無疑是另有居心。而趙慕卿這種身居高位的人,越難得到的東西,他只會越想得到。
既然趙慕卿喜歡婉轉說話,徐昭亭也有樣學樣拐彎抹角:「謝殿下抬愛,殿下既以為臣前途無量,就請讓臣繼續沿途而行罷。」
趙慕卿本來臉上堆滿笑容,一聽到徐昭亭這句回絕的話語,笑臉一僵,慢慢平復。手裡的茶似乎也涼了,不再冒出縷縷白煙。「徐太醫不先多作考慮?畢竟伯樂千年難一遇。」
徐昭亭心裡不禁訕笑,趙慕卿說話可真好聽,明明是想拉她上賊船,卻道貌岸然把自己說成愛才之士。
「臣非千里馬,不過坊間一匹羸駑野馬無意闖進人群,只恐高處不勝寒。太醫局人才濟濟,殿下可用之才已不計其數,何必執著於如臣此等只配曬藥的庸才。」
徐昭亭直言不諱,語中甚至透著一絲「我知道你在太醫局收買了其他人」的意味,無畏無懼,似乎把趙慕卿滿園暗衛視之為無物。
趙慕卿色變,眼珠子裡能看見悶雷巨響。話音剛落,徐昭亭感覺到藏在四方八面的暗衛氣息微微改變,一陣陣殺氣如驚濤拍岸洶湧而至。
趙慕卿先前語氣一直都是表面上和藹可親,這下卻更參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賞識:「徐太醫是個聰明人,我就直言了吧。我能給你陛下給不了你的東西。你現在不過是暫得重用的太醫,可日後,你會是一個皇帝的大功臣。」
徐昭亭抬眸,沒想到他這麼快便原形畢露。郢王見她看似心動,又道:「只要你答應,你在太醫局的地位將今非昔比。你是聰明人,應該懂得抉擇。」
徐昭亭沉思,終於抬頭,道:「殿下需要臣做甚麼?」
趙慕卿見她改變主意,臉上恢復了溫和的笑:「徐太醫治好陛下急病得其青睞,自入局來每月都要為陛下複診,開養身方子。懂了?」
徐昭亭反應幾乎比閃電快,彈指間便意會,這是要她以慢性毒藥慢慢毒死陛下。
徐昭亭雖被其他太醫打壓,他們卻打壓不了陛下的重用,除了曬藥,便是為陛下看診,更招其餘人等嫉妒。於是,徐昭亭便成了太醫局內最容易接近陛下的人,甚至能接觸到皇帝的藥方。
徐昭亭目無表情道:「成交。」
徐昭亭認為他也是個聰明人,卻又不怎麼聰明。他並未直接說出要求她做甚麼,也沒直接提供毒藥,若事敗便可死口不認,全身而退。而且,他懂得提前先露自己的謀求,以權勢地位試探誘惑她,若她答應,就說明她是個對權力有欲望的人,對症下藥地操控她。
可他不聰明,同樣在於徐昭亭答應他之前就把自己的野心暴露。他大可另找藉口引徐昭亭上鉤,而他卻選擇了如實相告。如是者,若趙慕卿殺不死她,徐昭亭就提前成了他篡位計畫中的一大變數。
待徐昭亭背影消失在宮門後,趙慕卿壓低聲線問莫恩:「那人還是沒消息?」
莫恩垂首搖頭。
趙慕卿嘆氣,早已沒了當初的怒氣沖沖:「找了半年,都沒找回來。算了,區區一個賤女人,沒了她那樣東西,我們的計劃也能成。」
趙慕卿把茶一飲到底,轉而問:「那邊怎麼樣?」
莫恩往靠近他的耳旁:「他們那邊的確答應了,但似乎不是全心全意與我們合作。」
「讓人信服,無非就是更多的錢財與權力。」趙慕卿沉默,思索了一番,一臉胸有成足地吩咐道:「我想到了一個一箭雙鵰的辦法,你把李成和方修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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