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鵲馱來彩霞，悶悶不樂地躺在床上的趙慕恆，仍未得到徐昭亭「出關」的消息。他一整天躺在床上發呆，心裏想著，徐昭亭是否在氣自己，才一天到晚不肯出門。
待天色盡數抹去，夜幕降臨，一陣細密的雨聲輕輕把昏沉的趙慕恆喚醒。他從床上坐起身，雙手抹了把臉，草草地套上鞋，打算到後院透透氣。
他一拉開寢室的後門，便見一個背影坐在不遠處的屋簷下。後院連接著所有廂房與正房，徐昭亭出現在此不足為奇，可仍嚇了迷迷濛濛的趙慕恆一跳。
他「吱呀吱呀」地踩著潮濕的木地板，踱步到簷下的階梯，掀起長袍與徐昭亭並肩席地而坐。兩人半晌不語，均仰首遙望鋪天蓋地的毛毛雨。屋簷掉下的水珠偶爾在地上反彈，彈到鞋面上，涼絲絲的。
趙慕恆一如既往地率先打破沉默：「我聽說，你想我的病情想了一整天，進展如何了？」
徐昭亭注意力無端地放在了頭幾個字上，莫名有種心虛肆意萌生。「有大概眉目，改良了藥方，明天試試。」
一問一答，終歸沉默。趙慕恆無計可施，索性往後一躺，躺在地上瞭望簷外藏青色的雨天。徐昭亭瞥了他一眼，說：「地上涼。」
趙慕恆並未坐起來，反而抬手扯著徐昭亭曳地的衣袂，說：「你也躺下吧，這樣的雨聲特別好聽。」
徐昭亭被扯了扯袖子，便不知不覺地順著他的話躺下了。地板傳來微潮的寒，更多的卻是從後背蔓延全身的細碎雨聲，由頭至腳敲打著自己，悠遠而空靈。
「哎，你覺不覺得，現在很像去年在蘭州一起看雪的時候？」趙慕恆忽發奇想，卻又在提起蘭州時挑起了快要淡忘的悲傷。
徐昭亭細想，去年第一場冬雪，是趙慕恆陪自己看的；今年第一場夏雨，也有趙慕恆在身旁。比起當時白雪悠悠飄落，眼下細雨紛紛灑下，配上紊亂心緒，倒也應景。
徐昭亭神遊，並未回答，趙慕恆誤以為她仍在為下午的事生氣，心念陡轉，扭頭注視著躺在身旁的徐昭亭，說：「你不要聽林小姐說的話。」
徐昭亭怔怔地瞟向他，卻在意識到他的臉與自己幾乎貼近時，匆匆將目光移回屋簷外：「甚麼話？」
趙慕恆依然凝望著她起伏的側臉，忽呢喃道：「我不想娶她。」
他的聲音近得像撫摸著耳朵，徐昭亭問：「為甚麼？」
「嗯……」趙慕恆沉吟片刻。「我不喜歡她這樣的。」
「那你喜歡哪樣的？」徐昭亭脫口而出。她的聲音很輕，與雨聲交融，只能傳達至並肩那人的耳裏。
徐昭亭對自己問出這樣的話難以置信，感覺心房裏有隻邪惡的怪物喪心病狂，不受控制地拳打腳踢，想要擠破自己薄弱的心臟。
此間綿雨未艾，兩人同聽一毫不差的雨滴聲，彷彿在杳渺中共享著飛快的心跳。
「我喜歡……」趙慕恆的視線由始至終落在徐昭亭臉上，她的問題環繞腦海，滿眼是她，滿腦是她，滿心是她。
初雨俄而滂沱，萬物如覆上一層朦朧水霧。雨絲撇進屋簷，打濕了階級下併攏的兩雙鞋。趙慕恆眼前的人，也在傾盤大雨中漸漸變得迷矇，若即若離。
我喜歡哪樣的？
趙慕恆顧不上細想，陡然湊近，微抖的嘴唇貼上徐昭亭酡色的臉頰，一觸即分。
溫熱驟然拂過臉龐，徐昭亭下意識側頭一躲，顯然已晚，眼中盡是錯愕。她感覺像是著火的蟲子爬過下頜，沿頸而下，貫穿脊骨。
趙慕恆自以為讀懂了她的眼神，眨了眨眼挪正了頭，乍然撐起了身，盯著自己濕透了的鞋面：「雨太大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趙慕恆手忙腳亂站起身，趔趄地倉皇而逃，還被下擺絆了一腳，差點摔倒。
原來，她不喜歡我的。
原來，他是喜歡我的。
徐昭亭仍舊躺在濕漉漉的地上，任由冰冷雨水滴落臉上。雨水忽而變得很冷，不知是因為入夜漸涼，還是因為臉上過於滾燙。她的十指抓緊了木地板，指尖發白。
雨露滴濕鬢髮，貼在額前。在暴雨中逗留過久，即便躺在簷下，徐昭亭早已遍體生寒，滿身竹青被染成墨綠。
這晚，兩人都一夜無眠。
趙慕恆踉踉蹌蹌般跑回臥房，癱倒在床上，眼睜睜盯著橫梁，神情呆滯。
明天可要怎麼面對她？該裝作沒事發生，還是攤開說個明白？徐昭亭不喜歡自己，難道他真的要和那個戰戰兢兢的林小姐過一輩子嗎？這該如何是好？
翌日清晨，窗外麻雀鳴，苦惱整夜的趙慕恆眼下掛著兩抹黑，雙目無神地從床上坐了起身。被子還整齊地疊在床尾，只有表面被他蹬得有點皺。
他還穿著昨夜淋濕了的衣裳，躺了一晚，根本沒法乾透。他雙腳落地，踢著鞋子走向臥室門，一拉開，外面出現了他徹夜思想不斷的人。
他衣衫不整的，差點就想把門「砰」地合上，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
趙慕恆經過昨夜漫長的考慮，還是沒得出如何自處的結論。他只好沒精打采地打了個招呼，問：「你怎麼在這？」
徐昭亭垂眸，指了指手上捧著的藥碗。
趙慕恆這才注意到徐昭亭手上冒著熱煙的藥，甘苦味一下湧進鼻子，讓他眉眼扭作一團。
徐昭亭逕自走進他屋內，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一回頭見趙慕恆仍杵在原地，只好又走回門口，單手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屋內。趙慕恆被一拉，拉得他心慌意亂，甚至有些莫名氣惱，頓時語塞。
徐昭亭把他拉到床邊，按下他的肩膀，觸感濕涼，微微鎖眉問：「怎麼還穿著濕衣服？」
趙慕恆被按得一坐，雙手撐在床沿上聳著肩，低頭看了看自己，才遲滯地回道：「啊……忘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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