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秀院在瓊花觀巷中,因為才過午時,偌大的門前幽靜冷落,不若夜裡燈火通明的豪奢氣象。
兩人敲了門,門房來叔認得柳千帆,自去通報,不多時便引兩人進了款客的偏廳。
偏廳雅緻富麗,小鬟上了茶水點心,兩人小坐一會就見另外兩個丫頭擁著位麗人款款走來,正是白玉香到了。
白玉香年已三旬,人如其名又白又香,就像朵盛放的牡丹花,她保養極好,看著還和二十出頭的女孩兒家一般年輕,桃花眼,柳葉眉,櫻桃嘴,且兼能說會道八面玲瓏,手下姑娘們個個貌美如花,調理得色藝雙全又知情識趣,在揚州城中白老闆的淮秀院也是各大鹽商、糧商們尋歡作樂的首選之處。
見到白玉香走來,柳千帆首先笑著起身招呼:「白大姐好。」,百里扶桑也點頭致意。
白玉香看著他倆一時有些詫異,望向桌上的點心食盒又笑道:「來叔說千帆妹子到了我還不信呢,想不到連阿桑也同妳一起。妹子過來坐坐也罷了,何必還這麼客氣送禮呢。」
柳千帆笑道:「也不是什麼大禮,想著白大姐和院裡的姐姐們常來我們店裡幫襯,又都喜歡我們的點心,今日既來拜訪就給大姐帶些過來了。有新做的杏酪酥和梅花餅,大姐嚐嚐口味,如果喜歡下次我還差人送過來。」
「多謝妹子想著,」白玉香又笑道:「今日特來只怕不是為了送禮吧,有什麼要姐姐幫忙的只管說好了。」
「的確是有事想來問問大姐,」柳千帆笑道:「今早我和阿桑到二十四橋邊去遊湖……」
「嗯?」白玉香瞇起了眼,笑得別有深意:「你倆單獨去遊湖?」
「我們在湖上看到一艘大畫舫,那畫舫上……」
「你倆單獨去遊湖?」
「人家一句話沒完呢大姐妳怎麼老打岔?」柳千帆紅了臉:「人家有正經事要問妳的。」
白玉香卻不放過她,步步進逼:「你倆單獨去遊湖?」
柳千帆滿面羞赧說不出話了,百里扶桑接過話頭:「大姐說的沒錯,我倆單獨去遊湖。」
「租了什麼船?」
「芙蓉舸。」
「四個船娘的那種?」
「外加一艘溫酒做菜的小船和廚娘。」
「千帆付的租金?」
「我付的租金。」
白玉香不說話了,看向百里扶桑的眼神中帶著讚賞,也帶著疑問和評估。
明明被盯著的是百里扶桑,先不自在的卻是柳千帆。
「大姐妳在這審案呢,問阿桑這些事做甚?」
「還不是替妳操心麼?」白玉香笑著搖頭:「這小蹄子,我多問他幾句妳捨不得什麼。」
「我才沒有……」柳千帆臉更紅,一句話沒完就無以為繼。
「這有什麼可羞的?妳都這個歲數了,合該打算打算。」白玉香笑吟吟看向百里扶桑道:「千帆是我由她六七歲就看著大的,是個好孩子,又本事又能幹;不過一個人撐持客棧的生意很是辛苦,阿桑你以後得多幫著她。」
這話倒像對百里扶桑托付什麼似的,柳千帆雙手掩面,羞道:「大姐妳別再瞎說了……」
百里扶桑卻輕輕把她的右手抓下握在了自己手裡,又對白玉香道:「大姐放心,我會對千帆好。」
饒是見盡世間男子百態的白玉香,看到百里扶桑這樣耿直赤誠地對柳千帆表露真心都不免心中一盪,她又看了看眼前男子,眼神很好,是有擔當的樣子,跑堂工資或許不高,但肯為心愛女子花錢的氣魄也有,如果兩人真能在一起也是美事一椿。
白玉香於是笑對柳千帆道:「妹子大喜呀——只是你們倆的事如果叫紫棠和翠窈那兩個小蹄子知道了還不知怎麼傷心才好,她倆都很喜歡阿桑啊。」
繞了半天總算有機會說回正題,柳千帆連忙抓住救命稻草:「正是要向妳打聽一個人呢,今天我們遊湖時就是看到翠窈、紫棠和紅綃她們幾個跟著個官人遊花湖,那個官人我們也認識的。」
「妳是說徐大官?」白玉香笑道:「如果妳也認識,我倒想同你打聽打聽他呢。」
徐大官顯然就是指徐無咎,柳千帆當然知道來逛院子的男子什麼樣的人都有,姑娘們也不可能直呼其名,多半就是大官、二官、三官地渾叫,一方面以示親近,一方面也哄抬男子身份。
「同我打聽?」柳千帆奇道:「他不是妳這兒的客人麼?」
「徐大官也不過是十日前才來的客人,」白玉香搖搖頭:「妹子妳也知道我這裡向來不接生客,就怕底子不淨,不過這位徐大官手上拿著杭州通判的拜帖,通判和我也是舊識,他介紹來的客人淮秀院少不得也要好好招呼一番。」
「來者是客,這是當然的道理。」柳千帆問:「然則大姐妳疑心他什麼?」
「他說他在杭州是做生絲買賣的,不過我看著總覺得不像,」白玉香道:「那徐大官似乎懂得武藝,出手闊綽,這十日間已經來過淮秀院四回,接待他的姑娘們都說他知情識趣溫柔大方,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客人。」
「我看不然,」柳千帆搖頭道:「接待他的姑娘之中至少有一個看起來不大喜歡他,當著面就敢擺臉色給他看。」
「那一定是雪仙。」白玉香也嘆道:「我都說過她好幾回了,她還是死性不改,等她這趟回來我非得再好好罵她一頓不可。」
「我們都沒見過雪仙姑娘,她是什麼時候到淮秀院來的?」
「也有近兩年了。」白玉香道:「她好像是歙縣人,很多年前被山匪劫掠,家破人亡,又被人販子拐了轉賣幾次,才到我這兒來的。」
「今天我們在湖上看到對徐大官在畫船上冷著個臉的想必就是雪仙姑娘,」柳千帆回想著:「她在這兒待了快兩年,如果待客總是拿出這副冷臉,那豈不是要把客人都得罪遍了?」
「這就是我覺得納悶的地方,」白玉香道:「雪仙長得確實標緻,又能歌善舞,性情是冷淡些,卻也進退得宜。還真就有不少人喜歡這樣的姑娘。她在這兒雖然不是紅牌,倒也一直做得很不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徐大官就這樣那樣地擺臉色。」
「那妳還讓她去接待徐大官?」
「我能有什麼辦法?」白玉香嘆道:「每回徐大官到淮秀院來都指名一定要她陪酒伴宿,她第一次伴宿前我就先狠狠說過她一回了,她連進屋都是臭著臉的,我那時只當要砸了招牌,誰知隔日出了門她還是冷著臉,徐大官人也還是笑咪咪的。然後接著幾次都還是指著雪仙要她伴宿,我可看不懂了,只能說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吧。」
柳千帆看了看百里扶桑,後者也對著她搖搖頭。
「每回都要雪仙伴宿?」
「是啊,他幾次來都是很晚的時候到,也沒有其他從客,就找一大群姑娘陪酒。賞錢給得很大方,但說到伴宿他只要雪仙,紅綃和綠綾都很吃味,可也拿徐大官沒辦法。」
「會不會他們倆是舊識?」柳千帆沉吟著:「妳沒問過雪仙?」
「問過了,她什麼都不說。雪仙這人不想說的事妳把她牙掰了也問不出一個字來。」白玉香揚眉:「所以我才好奇,也想打聽一下徐大官的底細。」
柳千帆苦笑,真要讓白大姐知道徐無咎是毛海峰麾下黑虎軍的總教習,還不把她嚇得魂都丟了?
不過看來徐無咎在淮秀院就是維持著一個富商的派頭,單純尋花問柳沒有其他目的,只是和雪仙之間的關係讓人看不清虛實,兩人極有可能是舊識。
但雪仙知道徐無咎的海寇身份麼?
柳千帆只道:「白大姐妳不用多想,徐大官是阿桑的舊識,只是很久沒見,許是在杭州發了財吧。橫豎他出手大方又那麼喜歡雪仙姑娘,妳就趁他勾留揚州這段時間好好招呼他就是。」
「是阿桑的舊識啊,」白玉香眼中有了笑意:「要不安排個時間你們在淮秀院擺桌酒敘個舊?」
「那倒先不了,」百里扶桑苦笑道:「徐大官現在有錢又有派頭,我就是個客棧跑堂的,他當然不會嫌貧棄舊,我卻不免自慚形穢。還是別讓他知道我來找過他吧,這要拜託白大姐了,別告訴他我來過的事。」
「這樣啊……我知道了,我當然不會讓你和千帆為難。」
「那就多謝白大姐,我和千帆先告辭了。」
離了淮秀院,百里扶桑和柳千帆一路走回富春客棧,百里扶桑忍不住嘆:「就先這樣吧,白大姐知道得愈少,愈能保她和淮秀院平安。」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無咎待在揚州必有所謀,但目前看來我們也只能靜觀其變。只要白大姐不知道徐無咎底細也不輕易把我們來過的事隨嘴說了,光憑淮秀院在城裡的名頭和她手下那些護院,徐無咎也不會對淮秀院輕舉妄動才是。」
「還有件事,」百里扶桑凝眉:「徐無咎在城裡十天,有四個晚上都留宿淮秀院,那麼其他時候他去了哪?這只怕才是關竅所在。」
「揚州這麼大,他一定還有其他藏身之處,他的藏身之處或許也窩藏了其他海寇……是該查一查。」
「要查也只能再等適當的時機了,現下最好還是先弄清他和那位雪仙姑娘的關係。」
「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是同鄉?」柳千帆沉吟:「桑哥,你知不知道徐無咎是哪裡人?」
「不清楚,我沒聽他提過,聽口音也是徽州人,但是不是歙縣來的就難說。」
「一定是,」柳千帆鐵口直斷:「他和雪仙一定是舊識,否則何必每次要她伴宿?」
「也可能只因為同是徽州人,所以才對雪仙比較照顧。」
柳千帆紅霞上臉,咕噥著:「照顧也不一定要伴宿啊……」
偏偏在這時候說什麼伴宿的事,偏偏在這時候臉紅得這樣好看……看著她嬌娜無限的俏麗模樣,百里扶桑深吸一口氣,不敢再望向她,只拉著她快步前行。
「桑哥走慢點,」她被迫小跑步跟上,直抱怨著:「突然走這麼快做甚?」
「快走吧,」他咬牙切齒忍耐著:「再不回去我怕我在這大街上忍不住就要親妳一口。」
柳千帆總算聽清意思,臉更紅了,只好低下頭跟著他快步往富春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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