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正三刻,富春客棧大廳,百里扶桑還坐著,等著,和他一起的還有錢三、王大年。
自閻金等人帶著三口箱子離開富春,顧清弦領著其他人回飛瓊院安歇後,錢三和王大年搬開桌椅就一直在富春大廳練刀,百里扶桑不時點撥他倆動作,實則心神不寧,為了千帆也為了沉甸甸壓在他心頭的另一件事。
錢三和王大年練了一個時辰後坐到百里扶桑身邊陪著他,錢三突然嘆了口氣。
「阿桑,我們知道你現在心裡一定不好受,千帆的事我們也都很擔心,不管怎樣哥哥們在,一定想辦法幫你救出千帆。」
「多謝兩位哥哥,」百里扶桑低聲道:「現在就等徐無咎、閻金、高天河或衙門那邊的消息了。」
錢三和王大年又交換了一個「誰來說?」,「要不你說吧」的眼神。
王大年欲言又止,終究一嘆:「阿桑,我們哥倆還擔心一件事。」
「哥哥們說吧。」
「這次千帆被海寇擄了去……」王大年謹慎道:「海寇們的手段大夥兒都知道,之前也有過女人家被海寇擄了去,最後雖然活著回來卻不見容於夫家,最後只能自盡以明志。千帆回來以後你打算怎麼做?」
百里扶桑痛苦地閉上眼睛,想到柳千帆可能在桑鐵心處遭受的屈辱,他就覺得痛徹心肺。
錢三也咬牙道:「這事我們也知道為難,千帆再好,如果被海寇污辱了,這樣的事是個男人都很難接受的,倘若你竟為了這事厭棄千帆……」
錢三難以為繼,一時窒了氣,終究嘆道:「如果是這樣我們也不是不能諒解,我們哥倆一向把千帆當成小妹看待,若你到時不肯接受千帆,我們也還是會陪著她照顧她,但你就必須離開富春,免得千帆更痛苦明白麼?」
百里扶桑眼中有著對錢三和王大年愛護千帆的感激,但也有著不被理解的感傷。
「三哥多慮了,千帆就是千帆。」百里扶桑搖頭道:「我會娶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她。」
王大年和錢三兩兩相望,盡皆安心下來。
王大年真摯道:「我就知道千帆沒有看錯人,放心,哥哥們也會保著你和千帆的。」
百里扶桑也勉強一笑:「如此就先謝過兩位哥哥,天色不早,兩位哥哥先歇了吧。」
「你呢?」
「我反正睡不著,就再等等吧。」
「知道了,我們今晚就睡陋房裡,要有什麼叫醒我們就是。」
王大年和錢三離開後百里扶桑一個人還在等著,等著什麼他也很難說清……今晚哪一方的消息會先到呢?
只有等。
許久許久,一隻穩定的手推開了富春大門:「你果然還在啊,點這麼亮的燈也太費油了……不過換了我是你,現在的確也睡不著覺。」
「徐兄來了?」百里扶桑看著來人的眼睛:「多謝徐兄在淮秀院特地留話給我,千帆還好麼?」
「你說呢?她現在可是在桑鐵心手裡。」徐無咎撫了撫下巴嘆道:「今天她在桑鐵心安排的『大宴』上受盡驚嚇,你就想一個黃花大閨女一下子看到那麼多妖精打架的樣子……唉……」
百里扶桑看著徐無咎半晌不說話,奇怪的是眼裡的情緒居然很安然。
徐無咎納罕了:「你難道不擔心?」
「本來很擔心。」百里扶桑啜了口茶:「見到你之後突然沒那麼擔心了。」
嗯?徐無咎瞇起了眼。
「徐兄不用狐疑,千帆的事我當然也掛意,不過細想就會明白桑鐵心必定會想用千帆來交換些東西,也許是那三口箱子,也許是被抓進衙門裡的手下……」百里扶桑道:「見到你之後我放心了,我覺得千帆一定也能想到這一點,她會利用這一點儘量保護好自己的。」
「你們還真是兩口子啊,」徐無咎失笑:「就如你所料,我還沒找到桑鐵心之前柳老闆已經看出對方投鼠忌器,並且利用這一點逼桑鐵心答應在交易那三口箱子之前不得妄動。」
跟著又補了一句:「不過我看得出桑鐵心雖說被她掐著七寸,卻很欣賞她。」
百里扶桑聞言蹙起眉頭。
「怎麼?聽到柳老闆侷住桑鐵心你反而擺這個臉色?」
「本來不擔心,現在聽你這麼說又擔心起來了。」百里扶桑嘆道:「千帆一個弱女子還能怎麼逼迫桑鐵心,那必是玉石俱焚以死相逼,要是有什麼閃失可就……桑鐵心想用千帆交易三口箱子?」
「不錯,」徐無咎點點頭:「他的手下已進了揚州府衙,要想救出生天只怕不易,橫豎朝廷斬人還得等秋後處決呢,倒也沒那麼急迫,反而是攻城日在即,三口箱子裡的東西得儘快到手才行,再說箱子還在閻金手裡,總比在府衙裡的容易弄到手。」
百里扶桑沉聲:「桑鐵心怎會知道箱子在閻金手裡?」
徐無咎神色自若:「我告訴他的。」
「你讓白大姐留訊給我,所以立夏攻城的事是真的?」
「真的。」
「你又告訴桑鐵心箱子的去向又告訴我海寇立夏攻城……」百里扶桑定定望著徐無咎:「徐兄意欲何為?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徐無咎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撫了撫下巴:「幫你是看在故交情分上,我當然是站在桑鐵心這邊。」
百里扶桑看著徐無咎笑了:「徐兄這話當真?」
「我有什麼必要騙你?」徐無咎也失笑:「這次幫桑鐵心是毛首領的意思,我當然要全力為之。」
毛首領……毛海峰……
百里扶桑腦中突然閃現一個念頭,像一道煙花突然炸開點亮了整個夜空,這個念頭也讓他腦子瞬間清明起來。
毛首領的命令……比起救出汪首領更重要的是鞏固原本的地盤……壓在自己心頭另一件沉甸甸的事……
會是這樣麼?
看著徐無咎虛張聲勢的樣子,百里扶桑決定攤牌。
「有件事我想對徐兄坦白。」
「什麼事?」
「方才聽到徐兄說千帆在桑鐵心的大宴上受到莫大驚嚇,我卻沒有什麼反應,徐兄想必覺得很奇怪吧。」百里扶桑眼睛定定望向徐無咎:「其實那是因為我看得出徐兄在騙我。」
「你看得出我在騙你?這是什麼意思?」徐無咎面容不改,也定定回望著百里扶桑。
「老實說不是我看出來的,是千帆看出來的。」百里扶桑淡淡道:「千帆有個很特別的本事,她告訴過我她看得出一個人是不是說謊,雖然不是萬試萬靈,但十有九中,所以在她面前大多數人的想法都瞞不過她。」
這事簡直聞所未聞,徐無咎楞了一下:「怎麼可能?」
「確切來說是她看得出一個人說謊時的模樣,每個人說謊的時候都難免心虛,所以會表現出和平時不同的樣子。千帆說也不知是為什麼,開始經營客棧後沒多久她就能很快抓出一個人說謊時特殊的習慣,我有我的,徐兄當然也有徐兄的,而且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百里扶桑緩緩道:「徐兄說謊的時候會搓搓自己的下巴,這是千帆告訴我的。」
徐無咎額角冒出一滴汗——他作夢都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徐無咎故做冷淡,其實心裡緊張得打鼓:「你不用在這兒嚇我,這種事說了誰信?我又有什麼必要對你說謊?」
「自然是為了達成徐兄的目的,而徐兄的目的其實一直都很明確,」百里扶桑定定看著徐無咎:「我自己就說過,毛首領一定會以汪直真正的意念為重;同樣的你也一定會以毛首領的意念為重,這麼一想,徐兄此來揚州協助桑鐵心攻城的用意就不言而喻,壓在我心裡想不通的一件事也就得到了解釋。」
徐無咎聞言不自在了,不想問,卻又忍不住問:「什麼事?」
「閻金手上的那三口箱子我看過,」百里扶桑眼中閃著洞察的光芒:「倭刀、鳥銃都一一看過了。」
徐無咎臉色一僵,連笑容都擠不出來,最後只能勉強道:「兄弟一場,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容易,你不至於讓我在這時候功虧一簣吧。」
「我也不想和你動刀兵,不過我會怎麼做取決於你接下來的回答。」百里扶桑一雙眼盯住徐無咎:「我就想知道立夏事了之後毛首領打算怎麼對揚州城?」
徐無咎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不管是動手或據實以告都有風險……他謹慎道:「你也很清楚毛首領的勢力在閩、浙一帶,江都不是我們的地盤。」
百里扶桑咬定不放:「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我也難以預料,不過這一波行動結束後毛首領應該會以營救汪首領為先才對。」
百里扶桑聞言沉思許久,他也有自己的盤算。
「我明白你現在不方便替我救人,不過桑鐵心既想用人換箱子就不會太為難千帆才對,」百里扶桑道:「我會說服閻金交出箱子,在那之前你替我照應千帆周全就好。」
「我這次來就是告訴你桑鐵心已託我做中間人好和閻金交易箱子,只要你能說動閻金那這次交易就是十拿九穩的事。」
「說動閻金並不難,」百里扶桑道:「你已經做得不錯了,我就順著你做的事去說就行,只是我看了一下還是有些不到位的地方,所以我也幫著做些手腳,到時應該看不出破綻。」
聽百里扶桑這一說,徐無咎終於鬆了口氣,笑道:「這方面我的手段當然不如你高,你既肯幫忙,那這回的行動必然順利。」
「話既已說開也就沒什麼好遮掩的了,我問一聲:立夏攻城桑鐵心城外的人馬會有多少?
「兩千人。」
「這麼多……全是桑鐵心的人?」
「沒錯,」徐無咎道:「這次毛首領這邊只提供武器緇重,攻城的人馬全是桑鐵心自己人。」
「桑鐵心竟肯接受?」
「他也很清楚我們的地盤主要不在江都,何況汪首領出了這麼大的事,毛首領光是要鞏固閩浙就煞費心力,因此桑鐵心倒沒有什麼說的。」徐無咎嘆道:「雖說只是武器緇重,我方卻也誠意十足,你看到的那三口箱子只是我們運進城中的部分,城外桑鐵心的軍械糧草有過半都是我們供應的。」
「你給城外海寇供應了多少兵器?」
「三百隻鳥銃、五百把倭刀。」徐無咎笑著,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和那三口箱子裡的一樣。」
百里扶桑點點頭。
「東門城樓外頭不遠就是東關碼頭,向內連著東關大街和彩衣街,這是揚州城裡最熱鬧的地帶,許多鹽商、糧商的商號宅子都在這裡,只要拿下這兩條街揚州城就癱了一半。」百里扶桑分析:「你和桑鐵心把城中據點設在紅葉園和翠柳園不是無緣無故的,立夏當天攻城這兩千人主力一定由東門城樓進攻,和桑鐵心城中人馬裡應外合,到時這一帶就是主戰場。」
「你這兩年沒主導戰事還是寶刀未老啊,的確就像你說的這樣。」徐無咎又道:「不過現在翠柳園被抄,桑鐵心城裡的人馬死傷慘重,我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他既想換回那三口箱子,說明還是會想辦法讓城外人馬混入城中吧。不過現在城防變嚴,也不見得能混進太多人。」百里扶桑想想又問:「你和雪仙什麼時候走?」
「本想著把那三口箱子交給桑鐵心我就去淮秀院談贖身的事,哪知現在走不了啦,」徐無咎笑笑:「總得替你先把嫂子救回來再說。」
「千帆的事拜託你,我明天就去找閻金談,等換回千帆我再陪你去找白大姐。」百里扶桑道:「我已經和白大姐談過,雪仙姑娘贖身的事她應該不會再刁難你,真有萬一都在我身上便是。」
徐無咎一笑:「那就多謝了。」
「倒是你和雪仙離開之後打算怎麼辦?」百里扶桑看著他:「帶著雪仙一樣刀口舔血、浪間討活?」
徐無咎嘆了口氣:「那自然是不能的,哪能讓雪仙跟我受這樣的苦,可是現在正是多事之秋,我也不可能在這當口拋下毛首領帶著雪仙抬腳走人……也許等幫毛首領救出汪首領之後再說吧。」
救出汪直之後麼?
百里扶桑嘆道:「其實汪首領這事只怕是難辦,毛首領自己騎虎難下只能和朝廷對著幹,他沒得選,但你若想抽身還是要趁早。」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各自讀出了彼此眼中的未盡之言。
「盡人事聽天命,這我明白的。」徐無咎也嘆道:「以前無牽無掛,真把這條命送在官兵手裡也無妨,但現在有了雪仙,我只希望一切順利。等這些事了,我想帶她回到家鄉,雖然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小山村,不過那就是我和她的安身之所。」
「待揚州平靖下來,我也只想和千帆就此好好過日子,」百里扶桑道:「但願我們倆都能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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