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打發掉顧清弦和李紅杏等人好奇關懷的問詢,柳千帆示意百里扶桑還同她進冬字房裡去。
兩人坐在桌邊對視了一會,柳千帆嘆口氣:「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如果徐無咎要對富春不利,我一定全力保護客棧,」百里扶桑沉聲道:「倘若我身份真的被揭穿,官府上了門我也絕不會連累大家。」
「沒要你說這個。」柳千帆轉了轉眼珠子:「你和徐無咎是老相識,你覺得他方才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半真半假。」百里扶桑思索了一會緩緩道:「他希望我重回黑虎軍是真,毛首領現在面臨的困境和應對之道應該也是真,但我不相信他遇到我是出於偶然。」
「我倒覺得他在這裡遇見你的確是偶然,但他進揚州城的目的一定不是他說的為了防止其他海寇對揚州城出手。」
「老闆娘是今天第一次見到徐無咎吧。」
「當然。」
「那妳怎能如此肯定他話中虛實?」
「這也難說,不過我看人一向很準,」柳千帆笑了,直視著他的眼睛:「和我說話的人可能坦白也可能不坦白,但通常騙不過我。」
百里扶桑望著她的眼睛,不知為何有些恍然,那雙圓圓的眼睛很清亮,眼神乾淨透澈,溫和從容,像是兩潭波光粼粼的春水,溫暖而明媚,讓人看了就覺得沒來由地放鬆——她有種很特別的氣韻,他想,這雙眼睛沒有一點侵略性,但的確能洞查一切,因為沒有人會想對著這麼一雙眼睛說謊。
「老闆娘的確是觀察入微的人。」百里扶桑點點頭:「所以老闆娘早就看出我的身份?」
「我也只是猜,不過並不難猜。」
柳千帆向他腰間看了一眼——他向不離身的兩把短刃今天因為跑堂的關係,放在李紅杏的櫃檯裡。
「你原本佩著的短刃形制很是特別,那是倭刀吧。」她緩緩道:「雖然我從未見過它出鞘,但外觀和一般的刀的確有別。」
「是倭刀不錯,這雙刃是我爹留給我的。」
柳千帆眼中沒有一絲震驚,只平和道:「阿桑你果然是倭人。」
「也不盡然是。我爹是扶桑國浪人,他的主上在鬥爭中失敗,他乾脆遠渡重洋來到中土,然後認識了我娘,兩人成親之後才有了我,」百里扶桑道:「『百里』便是我娘的姓。」
「之前你說過你是寧波人?」
「從我懂事以來就和爹娘住在寧波靠海的一個小村裡,」百里扶桑陷入回憶:「那個小村叫波河村,村裡一百多口人,大多靠海維生。」
柳千帆點點頭:「朝廷海禁,想必你們日子也不好過吧。」
「是啊,在我小時候,記憶中大家很少有吃飽飯的時候,一開始村人認命曬著漁網修著漁船勒著肚子過活,一心只等朝廷放寬出海禁令,可是根本等不到,靠海維生的人如果不能下海豈不是只有餓死?」百里扶桑嘆道:「全村的大人一邊照顧餓得皮包骨的孩子們,一邊想著能讓大家活下去的門路,在我八歲那年汪直和他的人馬來到了我們村子。」
「你八歲就加入汪直手下?」
「當然不是,不過我至今記得他當年的陣仗,紅袍玉帶,金頂黃傘,身邊侍從就有五十人,個個金甲銀盔明刀利劍。」百里扶桑道:「他說明來意,希望村人可以和他一起到海上討活,還安排村裡的大人上他的海船去開開眼界,據我爹回來說,汪直的一艘戰船就可以容載兩千人,甲板大到可以跑馬,船上還有許多汪直的手下,俱是威儀端整聽他號令。我爹和同去的村人回村後就和大夥商議,最後幾乎全村人都投身汪直麾下。」
「所以你爹爹成了海寇?」柳千帆問:「為了讓一家人活下去?」
「如果有選擇,誰不想好好過日子?」百里扶桑滿眼哀傷:「全村人安分守己做了一輩子良民,換來的是全家人挨餓受凍,官府除了盤剝我們或要我們顧全朝廷大局之外也拿不出解決之道,大夥都是被迫走上這條路的。」
「之後你們當然離開波河村了?」
「嗯,我爹至此跟著汪直在海上討活,當時他和同村的叔伯們幫汪直做些什麼我不清楚,但我娘連同村中其他女眷和孩子們都被安置得很好,在城裡住起樓房,衣食無憂,孩子們還去上了學塾。叔叔伯伯們海上的活兒忙完回家,也常帶著自家孩子們遠到蘇州、杭州的大街上吃喝遊玩。」
百里扶桑苦笑道:「妳一定覺得這很荒唐吧?見不得光的海寇們居然大搖大擺在城裡大街上吃喝玩樂,不過那時在我們這些小孩子心裡,我們的爹能在海上討活養家是件驕傲的事。也因為這樣許多鄰居大哥們長大就跟著他們的爹進了汪直屬下的船隊。」
「那你呢?」
「我爹從不提這些,只讓我在家安心待著,他教我倭刀術,也讓我跟著其他小孩上學塾。我很努力,也許是天份還行,兩樣都學得很不錯。到十四歲那年,我爹帶我去了雙嶼港。」
柳千帆睜大了眼睛:「就是汪直當年經營走私買賣時以一己之力打造出來的那個大港?」
「那的確是很大、很美的港口,」百里扶桑不無懷念:「港口船隻密密麻麻,碼頭邊都是船夫和苦力的吆喝聲,大路上人來人往,有漢人、倭人、佛朗機人,汪直讓佛朗機人運來胡椒、象牙、沉香、檀香、乳香在當地交易,什麼稀奇古怪的貨品都有,雖然是走私港口但是生機勃勃,比蘇州、杭州這些大城市也毫不遜色。我爹這才告訴我,他一直在幫汪直經營雙嶼港,在他們努力下這個港口才能出現這樣的風貌。」
「可是我記得,」柳千帆欲言又止:「雙嶼港後來不是……」
「是啊,在我爹帶我去過雙嶼港之後沒多久,朝廷就派了朱紈、盧鏜等人率大軍來剿滅海寇。」百里扶桑慘然一笑:「雙嶼港毀於一旦,遭木石淤塞大火焚毀。我爹也在保衛雙嶼港時不幸遇難。」
「這樣啊……」柳千帆話聲中有些不忍:「那你和你娘後來怎麼辦?」
「我娘身體原本不好,在那之後也很快撒手人寰,我葬了娘之後帶著爹生前留下的銀錢和倭刀回到寧波,找了個沒人認得的地方生活下來,幾年後就遇見了毛海峰。」
「毛海峰這時已經是汪直的義子了?」
「是啊,他那時已是汪直手下最得力的義子,統率著手下數千人在海上勇冠群豪。他看上我的武藝就邀我入夥,很快我就擔任黑虎軍的總教習。」百里扶桑不無嘆息:「當時我只是感概,兜兜轉轉了幾年,想不到我還是離不開那片海、那群人。」
「那你後來又為何要離開黑虎軍……」
柳千帆一句話沒問完已經看見百里扶桑眼中藏斂著的晦暗和痛苦,那於他而言想必是一段不願回首的記憶,如熱鐵烙膚,撕心裂肺。
她嘆道:「你不想說便不說了,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
「……還有件事,」百里扶桑又沉默許久才緩緩道:「妳既已知道我過去身份,如果真的心懷芥蒂,我可以離開的。」
「方才才說會幫我全力保護客棧,現在告訴我要離開?」柳千帆揚眉,索性把話說開:「你過去是海寇不假,但現在已經不是,更河況我很清楚海寇之間有合作也有敵對,兩年前我的殺父仇人是徐海他們那幫海寇,不是汪直。徐海已被朝廷誘殺,據說還是汪直居中謀幹才能成事。如此說來我何必對你有什麼芥蒂?」
柳千帆定定望著百里扶桑,笑得怡然。
「從閻金和徐無咎的話看來,眼下揚州很有可能成為海寇的目標,現在只要是能幫忙的力量都該好好利用。」柳千帆眼裡散發的光芒不只是一個客棧老闆娘的精明深細:「你是我身邊最瞭解海寇的人,只要你肯幫忙我們就能守住揚州城,你會幫我對吧?」
這麼晶瑩美麗的眼睛,這麼白皙細緻的面孔,這麼溫暖的冬字房中微微的暗香……百里扶桑的心跳沒來由地亂了。
為什麼會覺得慌張?為什麼要覺得慌張?
百里扶桑還理不清思緒的時候,柳千帆已經靠近前來,臉貼得更近,她身上細細的女兒甜香傳入他鼻間。
「阿桑?」柳千帆晶瑩的眼眸直視著他,微笑問:「你會幫我的,對吧?」
這個毫無防備的微笑是他見過的最美的風景,溫柔了一切。
因為慌亂因為失措因為內心不受控制的湧動,百里扶桑深吸口氣,強自鎮定:「老闆娘就不怕我是海寇潛入揚州的細作?」
「那你是麼?」
「不是。」
「會幫我麼?」
「……會。」他只能這樣說——面對她的眼睛她的微笑,他無處可逃。
柳千帆笑了:「那就好,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就是,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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