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字房,整潔敞亮,暗香撲鼻。
百里扶桑和黑衣人坐在桌邊對視著。
百里扶桑首先問候:「無咎兄,一別經年,可還安好?」
徐無咎看向他青衣白襪的跑堂裝束,眼神變得很複雜,還是面無表情。
「不過是刀口舔血,浪間討活,又何談好壞?卻不曾想百里兄會隱姓埋名,躲在這麼個客棧裡端茶倒水,這可不是太墮了你黑虎軍總教習的威名?」
「無咎兄替我可惜,我卻覺得沒什麼不好。」百里扶桑垂下眼眸:「比起刀口舔血,浪間討活,現在的樣子比較適合我。」
「當日我是你手下敗將只能身居副位,但只要是在你麾下我也心甘情願。」徐無咎陰沉著臉:「在你走後我接任總教習,除了毛首領之外,現在黑虎軍麾下千人都聽我號令。」
「無咎兄的膽識胸襟,當然都是擔得起的。」百里扶桑淡淡道:「我在黑虎軍兩年時間忝居重位,心知不配,自行去職。總教習的位子當然是有能者居之,毛首領的眼光並沒有錯。」
「這個位子該是你的。」徐無咎道:「你的武功見識樣樣都高我一等,我也一直視你為兄弟,我至今不明白你為何要撇下大夥,離開黑虎軍!」
百里扶桑眼中閃現過一絲動搖和痛苦。
「……因為我累了,也怕了。」百里扶桑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喑啞:「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但我還是做不到因為自己身不由己就把別人的命不當一回事。」
「你是為了當日吳清河他們那夥人做的事?」徐無咎搖頭道:「虐殺無辜百姓的確罪大惡極,但你已殺了他們立威,也為那一家三口討還了公道,能做的都已做了你又何必自苦?」
「我殺吳清河他們不是為了立威,是為了公理——如果吳清河不是在我麾下受過我教習,他有能耐做下那樣的惡事麼?」百里扶桑兩眼發紅,咬牙道:「那一家三口被吳清河抓住淩虐折辱的兩日間,他們身上流下的每一滴血、斷的每一根骨頭都是我造成的,我真正該殺的是自己。」
「你是在自責?還是在逃避?」徐無咎冷冷道:「這和你離開黑虎軍又有什麼關係?」
「你說我自責也好,逃避也好,」百里扶桑陰鬱地看向自己雙手:「我就是待不下去了,我沒法繼續承受有人用從我這兒學走的武藝去殺害無辜的人。」
「我沒想到你這麼軟弱,」徐無咎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們是海寇,殺人越貨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一家三口不是官兵、不是盜匪,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百里扶桑沉鬱道:「我這輩子都沒法忍耐這樣的事,也沒法原諒我自己。」
徐無咎冷道:「所以你就不告而別?當初你加入黑虎軍為的是什麼,成大事者就要不拘小節,像你這樣畏首畏尾困於己見還怎麼建功立業?」
「所以我離開了,」百里扶桑淡淡道:「在我離開之後毛首領一沒挽留我二沒追殺我,一方面是顧念同鄉之情,二方面想必是他已經看出像我這樣性格軟弱之人難當大任,不可能再為他所用,也不可能繼續在海寇堆裡討活。」
「那你又是怎麼到這客棧來做工的?」
「半年前我本打算遠赴扶桑尋根,所以就到松江府走了一趟,結果被徐海的餘黨發現。」百里扶桑道:「之前徐海被胡宗憲設計誘殺,有傳聞是汪首領和毛首領從中協助,所以徐海舊部對汪直和毛海峰麾下人馬恨之入骨。他們發現我之後根本顧不得他們自己也正在被朝廷通緝,只一心想除掉我,就這樣從松江府一路追殺我到揚州來。我雖然滅了那些人但自己也受了傷,最後來到富春客棧,才被老闆娘收留的。」
「老闆娘就是方才樓下那個小娘們?」徐無咎冷哼:「盤兒倒是挺標緻,看起來也很有氣魄——光是敢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店裡當夥計就不知該說是她有譫識還是少根筋。」
「再怎麼說她收留了我半年,我是謝謝她的,也不想給她添麻煩。」百里扶桑刻意輕描淡寫:「我倒是想知道無咎兄這次是為了什麼特來找我?」
徐無咎揚眉:「我就不能只是想來和你敘敘舊?」
百里扶桑只是看著徐無咎。
「好吧,其實我不知道會在這兒看到你。」徐無咎承認:「不過既然見了面,那就談談無妨。還是想問你一聲:回來麼?」
百里扶桑意念如風馳電掣,臉上卻不動聲色,話聲也很穩定:「我不會再回黑虎軍,我已存夠了錢,下個月就會離開揚州回扶桑去。」
「下個月……我明白了,」徐無咎看著他,眉眼間的警戒狠戾略略消散,緩緩道:「那就祝願百里兄如願以償——到時如果真的缺盤纏,我也可以幫你的。」
「多謝徐兄厚意。」
正說話間門口傳來敲門聲,跟著柳千帆就端著托盤走進房中。
「讓客倌久等了,不過這雞丁筍包和蜂糖糕都是現做的,是我們的招牌。」柳千帆笑容可掬殷勤招呼:「客倌趁熱試試,如果喜歡我再讓廚下送上來。」
徐無咎冷冷看了托盤一眼,上頭擺著兩層蒸籠一壺茶,並兩副匙箸——還有三個茶盞。
「老闆娘費心了,」徐無咎淡淡道:「我和百里兄不意在此故人重逢,這才和他上來敘敘舊,打擾多時,也該告辭了。」
「徐大哥不用見外,」柳千帆還是笑得和氣溫柔:「你是阿桑的朋友,也是富春的客人,我既是富春主人,當然要誠心招待。徐大哥請用茶點,我來給你斟一盞碧螺春,這茶配著點心吃是最好的。」
柳千帆一壁說著一壁就開始動作,她的姿態悠然從容,連徐無咎這樣刀口舔血,隨時警戒的人看著她斟茶運箸都覺得心情舒緩,臉上表情也柔和起來。
柳千帆把蒸籠中的點心分入小盤內,又斟上一盅碧螺春遞到徐無咎面前。
「徐大哥用茶。」柳千帆笑道:「還不知大哥尊姓大名呢。」
「徐無咎,無法無天的無,咎由自取的咎。」徐無咎啜了口茶,毫不在意地自報姓名,又補了一句:「我是毛海峰座下黑虎軍的現任總教習,順帶一提,前任總教習就是百里兄。」
百里扶桑和柳千帆同時一怔。
百里扶桑立刻臉色一沉:「無咎兄此言意欲何為?」
「我沒別的意思,」徐無咎悠然看著柳千帆的反應:「只是覺得老闆娘盛情如此,她同我攀談不外乎是想知道我的來歷,我當然要知無不言。」
「徐大哥願意對我坦白我當然是高興的。但你把阿桑的來歷也順嘴說出來啦,」柳千帆失笑:「我若因此被他滅了口可就不大妙了,這倒是不可不防。」
柳千帆的話當然是正理,不過能把攸關生死的事兒當成笑話一樣若無其事掛在嘴上倒也的確很有膽識,徐無咎不免對這年輕的客棧老闆娘高看一眼。
「老闆娘放心,」徐無咎原本冷淡的眼中有了笑意:「百里兄才說了很謝謝老闆娘的照顧,我想他不會自打嘴巴才對;老闆娘已經知道我的來歷,我卻還不知道老闆娘怎麼稱呼呢。」
「我叫柳千帆,柳絮的柳,過盡千帆的千帆。」柳千帆也大方自報家門:「現在是富春客棧的老闆娘,小號專營南北來客住店打尖,樓下的點心、早茶和桌菜也是遠近馳名,徐大哥如果喜歡可以常來光顧,能再多介紹些客人給小店那就更好了。」
就某些層面上來說,百里扶桑實在很佩服柳千帆——對著海寇招攬客棧生意這種事又有幾個人做得出?
徐無咎看起來也頗為納罕,他看著柳千帆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什麼稀奇事物似的。
「柳老闆真是氣魄不凡,」徐無咎不無調侃:「我是海寇,我介紹來的客人也是海寇,柳老闆當真一點不害怕麼?」
「海寇也是人,也得吃飯。」柳千帆眼珠子轉了轉:「認真說你和你朋友如果之後來了我只會怕一件事。」
「什麼事?」
柳千帆一本正經:「怕你們吃白食。」
徐無咎一楞,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徐某再無賴,吃白食這事是決計不幹的,這桌茶食多少錢老闆娘直說就是。」
「今天的茶食我來招待。」柳千帆微笑:「徐大哥是阿桑的朋友,今日得見也是緣份,這個東道小號還做得起,徐大哥可千萬不能和我客氣。」
「如此就多謝柳老闆厚意了。」
徐無咎抓起一個熱呼呼的雞丁筍包,開始大嚼起來。
「阿桑也吃一點吧。」柳千帆招呼著,給他倆斟上茶水,又問道:「徐大哥怎麼知道阿桑在富春做事的?」
「只是巧遇。」徐無咎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吃掉一個包子:「我根本不知道這大半年他都待在這裡。」
「這樣啊,那麼徐大哥特來揚州不會只是來遊玩的吧。」
徐無咎眼睛朝她一望,又揉揉下巴:「現在正是煙花三月,二十四橋邊花團錦簇遊客如織,我就算只是來揚州遊玩也不奇怪。」
「難道不是和汪直上個月被囚的事有關麼?」
徐無咎一怔,而後失笑:「柳老闆消息很靈通啊。」
柳千帆定定望著徐無咎:「這件事已在揚州城內傳開了,汪直這樣的大海寇在杭州被抓,本就是驚動三江五湖的大事。毛海峰是汪直義子,徐大哥又是毛海峰麾下黑虎軍總教習,在這時候現身揚州,不可能是無緣無故。」
徐無咎不承認也不否認,只笑道:「那麼柳老闆認為我出現在揚州城是因為什麼?」
「是來揚州城探路的——你們想佔下揚州城好同朝廷交換汪直?」
徐無咎突然大笑起來。
「柳老闆這話真是異想天開。」徐無咎搖搖頭,笑道:「汪首領被抓,毛首領自然心急如焚,不過對他來說眼下最要緊的並不是救出汪首領。」
「不是麼?」柳千帆蹙眉:「阿桑說過他們雖非親父子,勝似親父子,然則毛海峰不想救出汪直?」
百里扶桑忽道:「就因為親逾父子,所以毛首領一定會以汪直真正的意念為重。對汪直來說,真正最重要的事不是他自己能逃出生天,他一輩子都想做到的是完全統禦沿邊海寇,並且威逼朝廷開港和扶桑互市——汪直想的是這個,所以毛首領想的也會是這個。」
「你果然是最瞭解毛首領的人。」徐無咎一嘆:「汪首領現下被囚在杭州按察司,各方都在盯著,要想救人難如登天。與其策畫劫獄,我們更重要的是先穩固原有地盤,以免讓其他海寇趁亂得利。」
百里扶桑道:「橫豎汪直在杭州雖然被抓,朝廷卻也不敢冒然對他下毒手。以毛首領的能耐就算不好在這時到杭州劫囚,但要疏通關節讓杭州官員善待汪直保他平安,這也還是做得到的。」
柳千帆想了想道:「所以毛海峰現在做的就是一方面疏通杭州官員保住汪直,一方面威壓或攻打其他海寇,好穩固自己勢力?」
「不錯。」徐無咎道:「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當務之急。」
柳千帆看著徐無咎:「若是如此,那我不解徐大哥現在出現在揚州城又有何用意?」
徐無咎撫了撫下巴:「當然是為了防止附近海寇對揚州城出手,揚州目前不在任何海寇勢力之內,易言之誰都可以來搶——如果真有哪一方海寇勢力把手伸向揚州並且劃為地盤,對毛首領來說當然不是好事。」
柳千帆沒說什麼,百里扶桑卻又開口問道:「然則現在岑港和柯梅港的態勢如何?」
「那是我們的老巢了,現在由毛首領坐鎮,防守萬無一失。但其他地方的海寇在汪首領被抓之後有些人便起了異心,不肯受毛首領節制,這的確是現在的一大難處。」徐無咎又啜了口茶:「所以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那可真是幫了我和毛首領的大忙。」
「我無此雄心壯志,只能辜負無咎兄和毛首領厚望。」
接著三人又閒聊好一陣,柳千帆道:「茶點用得差不多了,我再去給徐大哥傳些蒸餃和糯米燒賣可好?」
「不了,」徐無咎起身:「今天在此遇見故人算是意外之喜,知道百里兄一切安好我也就能放心,還要多謝柳老闆招待的茶點,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柳千帆也不挽留,和百里扶桑一起送徐無咎下樓出了客棧,看著徐無咎一路向西,繼續往城內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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