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燕家大宅門外已近亥時,燕宅大門已然緊閉,洛吟絮下車敲著門,過了一會才走出一個小僕來應門。
「是哪位?」
「你家六少爺喝醉了,我們送他回來,現就在門外,煩你們來人接應一下。」
小僕聞言立刻低聲朝門內叫喚:「榮昌哥你快過來,六少回來了。」
門內立刻傳來一個輕巧急促的腳步聲,正是燕子京的侍僕榮昌。
榮昌衝出門外,擔心全寫在臉上,只不知是為了燕六少還是為了他自己。
洛吟絮倒也能明白,六少昨天一夜未歸,今晚又是一身酒氣醉倒回來的,身為侍僕自然也擔著干係,榮昌的心情可想而知。
榮昌連著幾個家僕一起上馬車把燕六少接手過來,又轉對洛吟絮千恩萬謝道:「多謝這位姑娘幫我們帶六少回來,不知姑娘尊姓,怎麼稱呼?」
榮昌背後卻響起一個淡淡的聲音:「是洛姑娘吧?今日偏勞妳送我這不成材的兒子回來了。」
榮昌驚得往背後望去,一回頭就看到燕懷先已站在門邊,身旁還站著福來和長貴。
「老爺……」榮昌有些慌亂:「六少喝醉了,是這位姑娘送他回來的。」
「我知道,你先帶老六回屋休息吧,好生照顧著。」燕懷先聲音淡漠,臉上也看不出情緒。
榮昌聽了連忙指揮著眾家僕把爛醉如泥的燕六少帶入後堂安置,一通忙亂後,燕宅大門口只剩下洛吟絮、燕懷先、福來和長貴了。
洛吟絮和燕懷先兩人互相對視著。
「洛吟絮洛姑娘?」
「燕老爺好。」
「妳的事我聽長貴和福來說過了,謝謝妳在對影山下救了小兒,今天又送他回來。」
「只是路見不平舉手之勞,燕老爺不必掛心,」洛吟絮也淡淡道:「時候不早,六少既已平安到家,我也該告辭了。」
「且慢,」燕懷先道:「雖然夜已很深,但我有話想和姑娘談談,還是請姑娘進屋來吧。」
洛吟絮皺眉:「實在不方便,舍妹還在車上。」
「不會不方便,令妹可以一起進屋來,我會讓人帶她到偏堂少坐片刻,等我們談完了再讓長貴、福來套上馬車送妳們回家。」燕懷先似乎已把後續的事都安排停當:「更深露重,還是請洛姑娘先進屋來吧。」
寬敞富麗的燕家大堂中,燕懷先坐定了,隨口招呼洛吟絮入坐,小僮奉上香茗之後安靜退出,堂中就只剩他們倆人。
「深夜還留姑娘在此,實在是冒犯了。這是建州來的龍鳳團茶,我好不容易得了一些,用來款客無不稱讚,姑娘也嚐嚐。」
「謝燕老爺款待,果然好茶。」洛吟絮輕啜了一口:「燕老爺深夜要談的事想必很重要,我就直問了:究竟是什麼事?」
「姑娘真是快人快語,不過我還是想一步一步把事情梳理清楚。」燕懷先照著自己的步調來走,絲毫不受影響:「姑娘是在對影山下初識老六的?」
看來似乎沒那麼快能談完了,洛吟絮心中暗嘆了一口氣。
「是的,六少當時被一夥毛賊糾纏住,我正好去對影山腳祭掃爹娘的墓,路見不平就出手相助。」
「而那不過是半個月前發生的事。」燕懷先淡淡道:「但小兒似乎已對洛姑娘一見傾心。」
嚇!不是才說要一步一步把事情梳理清楚,怎又突然單刀直入?洛吟絮一時間實在摸不清這位燕老爺的用意,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
「還有件事是我唐突,倒是要對洛姑娘抱歉。但我聽福來和長貴提起洛姑娘的事之後實在懸心,因此這幾天我已動用了些關係查探姑娘的底細。」
洛吟絮心下略感不快,但面上也只能不動聲色,畢竟他是燕六少的父親,關心兒子的交友無可厚非,在這上頭自己也不能多說什麼。
同時她又隱隱感覺,六少雖然總笑說自己在家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兒子,但對一個兒子認識不過半個月的女子就動用關係調查底細——顯然在燕老爺心中,六子並非無足輕重。
思慮至此,洛吟絮也不知是要為六少開心還是為自己嘆氣,只道:「那麼燕老爺查探出些什麼了?」
「洛姑娘一家是洛陽人士,家境本來殷實,可惜十年前家中遭遇火劫,中落破敗,才只好遷居汴京。在那之後為了應付一家開銷,令尊開始在中瓦賣藝。」燕懷先緩緩道:「當年中瓦牡丹棚內,令尊說講殘唐五代史十分精采,我也曾去聽過的。」
洛吟絮也陷入回憶,略覺感傷:「家父本在洛陽安穩度日晴耕雨讀,一場火劫便景物全非,也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在那之後不久,令堂令尊相繼去世,洛姑娘和令妹相依為命,為了生活洛姑娘繼續在中瓦賣藝,聽牡丹棚穆老闆說洛姑娘的演出很受歡迎,舍下幾位小兒都是洛姑娘的座上之賓。」
燕懷先又搖了搖頭:「老四、老五向來貪玩好耍不知收斂節制,我已不想多說什麼了,但老六不同。過去十年間他一直安靜自持專注學藝,可近半個月來他為洛姑娘妳做的每件事卻都超出了過去十年我對他的了解,洛姑娘……老六很重視妳。」
「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懂燕老爺今晚找我談話的目的。」洛吟絮定定望著燕懷先:「你是覺得我和六少家世懸殊,不宜來往吧,燕老爺有話可以向我直說,不須要兜圈子。」
這話已經直率到近乎無禮,燕懷先一楞,而後卻靜靜觀察著洛吟絮的表情:「倘若我真如妳方才所言,要妳離老六遠點,不准妳再和他見面,妳會照做麼?」
「……不會。」洛吟絮也迎上燕懷先的目光,無所畏懼:「我和六少是朋友,我不會因為燕老爺的一句話就不和六少來往。」
「妳還真是有話直說啊,」燕懷先冷冷道:「妳這麼說話就不怕我生氣麼?」
「我當然也可以說些敷衍應付的話,但我並不想騙你。」洛吟絮搖頭道:「六少是我重要的朋友,除非他不願和我來往,否則我不會不見他。」
燕懷先眼中竟有了笑意,似乎很欣賞洛吟絮的回答。
「老六不會和你斷絕來往的。」燕懷先悠然道:「我很清楚老六的脾氣,他外表看來隨和其實倔強得像頭牛,認定了的人和事情那是拉都拉不回來的,他既已認定了妳,那我也拿他沒辦法。」
洛吟絮又更不懂了:「那麼燕老爺找我來究竟想說什麼?」
「其實我沒想說什麼,」燕懷先嘆氣:「只是想知道妳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她微感訝異:「想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是啊,」燕懷先沉默了一會才道:「做兒子的很多事並不會和我說,話說回來他就算和我說了我也還是會忍不住疑惑,總不如自己親眼看過安心。」
真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哪……洛吟絮忍不住這麼想。
「那麼燕老爺安心了麼?」她隨口搭話。
燕懷先突然笑了,定定看著她:「老六的眼光還是好的,妳很看重自己的朋友,很坦誠,有話直說,在我面前也不會自貶身份唯唯諾諾,這些我都很欣賞。」
她失笑:「所以做為六少的朋友我算是合格了?」
「這是洛姑娘妳的想法,老六恐怕不只當妳是朋友。」燕懷先盯住她的雙眼:「世事難料,將來如何誰也不知道。不過我若是妳,現在就該開始為往後做打算了。」
「我不明白燕老爺的意思。」
「洛姑娘打算一輩子混跡瓦子?」燕懷先皺眉:「我知道妳們現在的收入很不錯,但在瓦子賣藝對女子而言畢竟不是長遠之道,妳和令妹該另謀出路。」
洛吟絮淡淡一笑,同樣的論調她已經在不同場合從不同人嘴裡聽過太多次了。
「我在牡丹棚已經八年,除了踢弄走索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技藝,恐怕要另謀出路也不是光靠說說就能做得到的。」
「我倒是可以幫妳們這個忙。」燕懷先揚眉:「如果妳有心離開瓦子,香藥舖也好,燕家也好,我能隨時給妳們姐妹倆安插個位子。」
「學徒或女使是麼?」洛吟絮笑了:「多謝燕老爺費心設想了,不過我秉性懶慢疏狂,恐怕沒法拘在香藥舖或燕家門庭裡;舍妹自小嬌養,只怕也不能為人驅策,想想還是在瓦子裡待著比較自在。」
「實話說,我也明白就算是學徒加上女使的收入也沒有妳的收入來得強,何況還得被拘著。」燕懷先看著洛吟絮無所謂地笑了:「我能明白妳的想法,但這也只是妳現在的想法,我今日說的妳放在心上就是,哪天妳想起了要離開瓦子另謀發展,記得先來找我。」
為什麼自己會想離開瓦子另謀發展?洛吟絮懷抱著疑問卻沒問出口,因為她發現燕懷先看向她的眼色流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評估,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眼神。
不過看得出這位燕老爺對自己並沒有敵意,甚至像他所說的,他很欣賞自己,也的確是在為自己和吟歌兩人設想。
「夜色已深,我就先向燕老爺告辭了。」洛吟絮起身行禮。
「耽誤了洛姑娘的時間實在失禮,我現在就讓福來和長貴送妳們回家。」
燕懷先立刻找來家僕吩咐下去,不一會洛吟絮和吟歌兩人已經坐上燕家寬敞舒適的馬車,一路前往高頭街。
吟歌倦得眼都睜不開了:「絮姐,燕老爺到底和妳說什麼?」
「沒說什麼。妳不管這些了先睡一會吧,到家叫妳。」
洛吟絮自己也倦得很,昏沉之間忍不住想著若不是因為六少,自己也不須要接受燕老爺這次約見,而這恐怕還只是個開頭,無拘束的自在日子看來已是一去不復返。
不過如果沒有遇見六少……洛吟絮看向自己雙手,這兩日她用楊花膏護手,手上的粗礪明顯改善許多,她的手比起之前白晰溫潤,湊近鼻端還可以聞到楊花膏的淡淡幽香——楊花膏包覆著自己雙手的溫潤感,就像那個人對自己的溫柔一樣。
想起六少自認識以來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洛吟絮心中一動,莫名酸楚甜蜜的感覺湧上心頭。
自爹娘過世後她就得自食其力扛起養家的擔子,她早已太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也照顧吟歌,她不敢哭不敢累不敢倒也不敢軟弱,漸漸就活成了現在的樣子,當然,她也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有什麼不好。
憑著自己的技藝養活自己撐起門戶並不可恥,就算學藝賣藝的過程中弄得雙手生繭全身瘀傷她還是覺得值當。隨著學藝有成,她的收入愈來愈好,不須要對誰低眉順眼看人臉色,她的日子過得適性自在,自在得她都忘了其實自己也有很多須要依靠、照顧的時候。
練功時不慎傷筋動骨,長達十天只能躺臥床上動彈不得沒有收入的時候。
自高處摔落,不知會否終生癱瘓,前路茫茫的時候。
吟歌發燒重病找不著大夫幫忙的時候。
才過完年就被屋主不由分說攆出屋外無處可去的時候。
剛搬到小甜水巷進出都被尋花問柳的男子口舌輕薄的時候。
在這些最須要幫助、最須要依靠的時候她都只能自己咬牙扛住,一邊護著吟歌強撐下去,撐著撐著過去了,她也就忘了在那當下連後槽牙都快咬斷的酸楚,繼續打起精神昂首揚眉地過日子,直到下一次無助無依的時候到來,周而復始。
……如果那些時候六少都能在就好了。
如果他在,洛吟絮想:他一定會站在自己身旁,一邊絮叨著救命恩人什麼的老掉牙的話,一邊隨時準備跳出來為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六少的方法很笨拙、很莽撞,也許還會不小心說些傻話惹她生氣,可是他會為了她的事全力以赴,完了他還會對她溫和一笑,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有他在。
而這原來就是被照顧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安心。
隨著馬車一路顛簸,洛吟絮愈來愈倦,嘴角邊卻漾起了她自己也沒查覺到的一抹笑。
無拘束的自在日子或許一去不復返,但能有人陪著自己高歌朗笑並肩前行,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吟歌說得也許有道理——兜兜轉轉的做什麼?根本不須要。
他會一直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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