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初三刻,界身巷,燕家香藥舖偏廳,藥氣彌漫,薰香冉冉。
燕子京恭敬站在廳間匯報此次在明州市舶司的見聞和香藥進貨概況,燕懷先就坐在偏廳那張花梨木禪椅上啜著茶靜靜聽著。
「今年明州市舶司所進香藥有三千九百二十四斤,其中龍涎香一斤、龍腦香兩斤、乳香一百一十五斤、麝香二百五十一斤、沉香五百四十一斤、檀香六百九十斤、丁香七百一十三斤、零陵香五百一十一斤,其他如甲香、肉蔻,木香、藿香、沒藥、胡椒合計有一千一百斤。除了乳香和龍涎香禁榷之外,今年我們香藥舖拿到的各色香藥質量俱佳,我都寫成細項就在這裡,請爹過目;香引也已經交給宋掌櫃,只等各色香藥送到舖子裡就可以開始合香。」
燕懷先接過燕子京送上的香藥單子仔細看過一遍,點了點頭:「這些東西頗為繁雜,你竟能整理得清清楚楚,方才說的內容也半點不錯,記心倒好。」
燕子京輕道:「看過了就不會忘的。」
「市舶司官員對你態度如何?」
「都很殷勤,教了我很多東西,也給香藥舖很多方便。」
「路上可看到什麼特別的事物?」
燕子京想了想:「我見市舶司官員拿蘇州太湖石做庭園裝飾,那太湖石有大有小,孔洞奇多,婉轉險怪兼而有之。我想如果我們拿小座太湖石做飾,在底下薰香,香煙隨著孔洞升起嬝嬝四溢有如仙境,必定可以在汴京引起風潮。」
原本神情淡然的燕懷先也不由得揚眉:「你這主意的確不壞。我會先和宋掌櫃提一下,如果可行,香藥舖的發展又能更上層樓了。」
看著眼前的六子,燕懷先眼中有了稱許之意:「老六,你這次的事辦得很不錯。」
「謝謝爹誇獎。」
「知道為什麼這次讓你去明州麼?」
「就是想讓我去歷練一下。」燕子京想了想:「二哥、三哥多年坐鎮香藥舖經驗老到,四哥、五哥長年跑明州接洽市舶官員也是八面玲瓏,七弟自小用心讀書,將來若能考上功名那就是光耀門楣的事。兄弟們都各有才幹,就我整日只在製香所裡合香製香,見不得世面上不了檯盤……爹這是在磨練我。」
「合香製香的工夫是舖子命脈,你做的事是很重要的,絕對不是上不了檯盤。」燕懷先又搖了搖頭沉聲道:「但你方才有句話倒是說到點子上——老四、老五實在是太八面玲瓏了。」
燕子京一凜,已經猜出父親話中涵意。
「你大哥早夭,」燕懷先一嘆:「二哥、三哥打小就在舖裡幫忙,做事還算周到盡心。老四、老五天性外放,我也就試著要他們去和各大商舖、朝中官員接洽,好讓他們能有所發揮。哪知他倆愈大愈不像話,成日在瓦子裡廝混玩鬧還出入各大妓館,你三娘也不知道好好管教他們倆。」
燕子京只有默然。
四哥五哥過於狂放縱情當然不是好事,可是由一個娶了四房姨娘的人來譴責四哥五哥狂放縱情他還是覺得實在荒謬。
燕懷先的正房王素心,他們所有兄弟都要管她叫大娘。大娘只生下大哥子修,偏偏子修出生不到一年就早夭,大娘受不了打擊,不上幾年光景就鬱鬱而終。
此後燕懷先並未再納正妻,但陸續又娶進四個姨娘。二娘、三娘都出身青樓,二娘阮清池生下二子子恆、三子子辰、長女如憶;三娘柳瑤釵生下四子子樓、五子子毅;接著是他的生母四娘齊靈芸,齊氏是北地逃荒來到汴京的孤女,在生下燕子京後不久便染病而亡,燕子京因而打小寄養在三娘膝下;而後燕懷先又收用了原本家中大娘的丫頭舒婉,她便成了五娘,也就是七子子澈的生母。
大娘早逝,二娘和三娘則為了各自兒子們的前程漸漸針鋒相對,四娘病歿,五娘怯懦,因此他和子澈自小衣食無憂地養著,但也未受太多重視或敵對。
現在想來這反而是自己和子澈的幸運。
記憶裡兄弟姐妹之間也曾有過毫無嫌隙純摯溫馨的時光,但隨著二娘三娘的關係變化,大家都回不到從前的樣子。
看著這一大家子,燕子京時常好奇為什麼爹可以放任自己姨娘一個個娶進門、孩子一個個出世,然後看著家中兩個姨娘勾心鬥角不得安生?
但這畢竟是他的父親,所以他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
身為六子,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尷尬存在,承繼家業輪不上他,入贅到其他商舖當上門女婿也非他所願,又不像子澈一般打小立志求取功名,那麼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學習合香製香的技藝,讓自己變得有用一點。
這方面他倒是天賦異秉,舖子裡那麼多經驗老到技藝精湛的合香師,哪怕人人照著香譜配方調香,就是沒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他自十歲開始學習合香,每日就是從燕家大宅到香藥舖,再從香藥舖返回燕家大宅,整整十個年頭,他連汴京城的風貌都不曾看清,更別說走出汴京之外。
但這次到明州市舶司的旅程,短短兩個月間他就看到太多過去沒有看過的,好的壞的喜歡的厭惡的……所有經歷無一不令他驚嘆回味反覆咀嚼,就連對影山遇上的那夥毛賊都是難忘體驗。
縱情任性地活著或許才更能活得有滋有味,比如四哥五哥,又比如……洛吟絮。
父親愈是譴責四哥五哥,他反而愈能同理他們的心情。
「……老六?」
他只顧著沉思,父親和他說什麼他竟沒聽清,現在被這一叫弄得一臉茫然。
「爹,什麼事?」
燕懷先見燕子京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本有些生氣,但看著他茫然的樣子卻又好似觸動前塵。
從前四娘也常這麼看著自己的。
燕懷先不由得嘆氣:「你比我高了,愈來愈像你娘的模樣,可惜……」
他沒再說下去,但燕子京覺得自己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
這個家裡可用、有用的兒子太多了,如果自己是女兒,那父親還能把自己嫁到門戶相當的其他商舖去聯姻,就像大妹如憶嫁到趙家金銀舖那樣,但可惜他是兒子,無法發揮和女兒同樣的功用,對父親而言,他終究是可有可無、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六子罷了。
燕子京的眼神還是乾淨溫柔,但多了一絲悲傷,而這悲傷並不全是為了自己。
燕子京只輕道:「明州這趟回來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家休息。」
「你去吧,記得回宅子裡先去和你幾個姨娘們請安。」
「知道了。」
他恭敬行禮,然後離開香藥舖走回燕家大宅,向幾位姨娘請安之後,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晚香樓。
浴罷、簡單餐畢,換上一套常服,夜裡燈下,燕子京沒有入睡。
他珍重地從自己隨身香囊中取出一顆荔枝核大小的石彈子反覆摸索細看,內心無限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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