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綠樹濃蔭,草木蔥蘢。
北山子茶坊雅室閣樓,桌上有酒,果盆裡湃著冰涼的果子,還有幾碟精緻小菜。
樓中桌前坐著兩個人。
「三哥,許久不見了,先敬你一杯。」
「上次見面似乎是二十五年前,當時你舖子生意已經很好,兒子又才出世,我去喝的滿月酒……可惜了那孩子和弟妹無福。」
「都過去了,這些年忙著很多事,總沒法和三哥相見,我心裡實在不安。」
「各有各的忙,再說了,你現在的身份和我現在這體態,真要出門見上一面也不是太容易啊。」
「三哥說笑了,今日這所謂的身份都是三哥成全。若不是三哥當年仗義相助,甘冒奇險排定詐死之局讓我可以順利脫離青龍會,我又怎有今日?」
「人各有志,那是半分也勉強不來的,當時你既已無意留在青龍會,你又是我義弟,不幫你我幫誰?」言三笑了:「再說了,香藥舖的營生能做得這麼風生水起,那也全是你自己本事。」
「不能這麼說,當日我開香藥舖的五十兩本錢還是三哥資助的,我們兄弟倆雖然分隔多年,但此心如舊。」燕懷先道:「敬三哥一杯。」
兩人對飲了一杯,憶苦思甜,自然都是無限感懷。
言三又笑道:「多年未見,沒想到再次相見竟是為了這樣的事啊。」
「小兒不肖,讓三哥為我費心了。」
「也談不上費心,只是幾個月前萬掌櫃的告訴我燕家香藥舖的三少在我們安樂櫃坊欠下賭債的事,我才立刻差人去給你送信的。」
「是老三給三哥添麻煩了。」燕懷先嘆道:「兒子大了,很多事是不會告訴我的。」
「孩兒太年輕,哪會知道沉迷賭場的利害。」言三搖搖頭:「我在安樂櫃坊看得可多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只好老著臉皮託三哥陪我作一場戲,教訓教訓這臭小子。」
「哪兒話,其實我玩得挺開心的,忍不住想嚇嚇他們,結果戲就愈演愈足了。你們家老三和老六都是老實孩子,」言三悠然道:「老三經過這一次,大概再也不會踏足賭場了。」
「這都多虧了三哥幫忙。」
「我還利用這次機會順勢清理自家門戶,除了丁凌。」言三乾笑幾聲:「你們家老六現在大概很恨我吧。」
「他現在心裡美得呢!哪有心思恨誰來?」燕懷先嗤之以鼻。
「什麼事這麼美?說出來我也替他高興高興。」
「三哥你不知道,當天他從安樂櫃坊回來一臉心事重重,我看他心緒不佳還開導了他幾句,跟著三哥你那兒托人來信,我看著信裡寫到的來龍去脈也替他煩心,因為老六一向很會為了別人的事鑽牛角尖。」燕懷先搖搖頭:「哪知我還沒擔心多久隔天過午他就喜滋滋跑來告訴我洛大姑娘有孕了。」
「洛大姑娘?」
「是他的情人。」燕懷先又啜了口酒:「我當然知道他們倆很好,只沒想到老六平日這麼安份自持的一個人竟已經和人家姑娘好到了這個份上。」
言三聞言也失笑:「那真是看不出來,你家六少本事啊。」
「託他的福,接下來這個月家裡有得忙了,」燕懷先道:「總不能不給人家姑娘一個名份,老六說他已找好了媒人,這個月底就上門去提親,還託了二娘、三娘幫他籌備操辦一應大小事,我也不知老六是怎麼想的。」
言三眼珠子轉了轉:「你家二房、三房不是不合麼?」
「怪就怪在這次她們倆倒是挺齊心合力,擬帖子、擇吉日、備聘禮、打理新房……兩個每天都有商有量,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叫得親熱,」燕懷先也笑了:「平日閒著老是愛鬥,現下有事一起忙兩個人倒好起來了,我真摸不透女人家的心思。」
「家安宅吉總是好事,」言三笑了:「六少娶親想不到還有這意外好處。」
「老六倒好,成天忙著操辦婚事,我便索性讓他這一個月告假,舖裡不好只剩老三撐著,我便把老二、老四、老五都一起叫回舖裡幫忙了,二娘、三娘興許也是因為這樣,高興得很。」
「這下可好,你明年年頭就能抱孫了,這位洛大姑娘人品怎麼樣?」
「父母雙亡,拖著個妹妹過活,倒是慷慨豪邁的氣性,很有我們江湖中人的風範,」燕懷先笑著搖搖頭:「跟著老六這麼個溫吞水磨的,委屈人家姑娘了。」
「日子是兩個人過的,委不委屈只能是姑娘家自己心裡清楚。」言三飲了一杯:「你真別說,你們家老六……不是池中之物。」
「三哥太抬舉他了,老六胸無大志的一個人,談不上哪裡好。」
「你也太看低你家六少了,」言三不以為然:「照我看那位洛大姑娘的眼光好得很,六少將來大有可為。」
「三哥對老六竟這麼看重?」燕懷先失笑:「老六是請你吃了飯還是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如此讚他?」
「吃飯?好處?一樣都談不上。」言三笑得很開懷:「他當日在安樂櫃坊一出手就讓我不得不自花一千兩銀子買下自己這條老命,後來一轉眼的工夫又從我手上贏走了四百兩銀子。」
「這事你在信裡提過,他這麼對你你還讚他?」
「你看他一到安樂櫃坊開口說話就能幫三少鎮住場面;面對我以言語相逼能無畏無懼侃侃而談;出手救我的石彈子功夫又了得;轉手就把贏來的四百兩銀子全散了出去,眉頭都不皺一下;最後還推斷出陷害丁凌的人是誰。」言三掰著指頭一邊數一邊還是讚不絕口:「這不就是有仁有義有勇有謀麼?」
「再怎麼有仁有義有勇有謀也就是個製香師傅,他娘只留下他這麼一個兒子,」燕懷先看著言三淡淡道:「我不奢望他建功立業刀山火海地闖,老六只要做他喜歡的事就行。」
「天下父母心,我能懂你的顧慮。」言三還是笑得悠然:「不過將來的事也沒人說得準,我還是那句話,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借三哥吉言了。」燕懷先不想多談這話題,又問道:「已經過了半個月,三哥找出陷害丁凌的人沒有?」
「一早就已找出來了,不過麼……也沒什麼好追究的。」言三又飲了一口酒:「跟在我身邊的小段哪,就是現在替我們守著門口的那個,他是個很會辦事的人,什麼都不用我操心他就全安排上了。所以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後來被小段帶到什麼地方去。橫豎每年汴京城裡這麼多身份不明的路倒屍,總有一個會是吧。」
燕懷先會意,一方面也不無感嘆,自己二十多年前已然抽身,但三哥還在這血腥殺戮的江湖中踏步前行,既見不得光,卻又走得坦坦蕩蕩,而且他還會一直繼續走下去。
「三哥,」燕懷先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輕道:「你要多保重。」
「彼此彼此,」言三笑著舉杯,又感嘆道:「下次再見面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不過,我們始終是兄弟。」
「始終是。」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