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辰原本笑著的嘴角僵住了,面色逐漸變得鐵青。
「老六,你是怎麼跟我說話的?不敬兄長,悖禮之至!」
燕子京沒有自辯,只低聲道:「我昨夜自州橋夜市回家路上遇見青龍會的人了。」
燕子辰臉色更難看:「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燕子京搖頭:「我當時和朋友在一起,她武藝甚高打跑了那三個人,但三哥你一定明白青龍會為什麼找上我對吧。」
燕子辰咬牙,眼睛都紅了:「他們竟敢對你出手……」
燕子京看著燕子辰的樣子,已然明白自己的猜想八九不離十:「三哥,告訴我你在安樂櫃坊是怎麼和這些人牽扯上的。」
燕子辰慘然一笑:「這種窩囊事有什麼好提。」
「說了我才知道能怎麼幫你。」
「老六,你是怎麼知道我欠了睹債的?」
「這得話說從頭了,昨夜我和朋友從州橋夜市回家路上被三個市井惡徒攔住,他們想強行帶我走,若不是朋友打跑這三人,我恐怕現在人被帶到哪方都不知道。那三人提到他們找我只是奉命行事,而且不是為了搶我身上的那點碎銀,當時我就覺得只怕是家中有人和這些無賴有所牽扯,或惹上了麻煩。」
「那也不能說就是我,」燕子辰冷笑:「老四老五惹過的麻煩只怕比他們吃過的飯還多。」
「其實我也只是猜測。」燕子京道:「三哥你自打在安樂櫃坊賭錢被禁足之後就遲遲不去找爹認錯道歉,那怕爹明示暗示要你快去找他你都無動於衷,大家都猜測你是在和爹賭氣。我本來也這麼想,直到昨日在雁來軒和五哥說了些話,我才開始覺得你不主動去找爹原因很可能並不是我們本來想的那樣。」
燕子辰聞言冷笑:「所以你昨天和老五在背後嚼舌根說我什麼了?」
「三哥你別誤會,昨天我去找四哥五哥為的是另一件事。」燕子京嘆道:「你也知道就為了爹讓我管帳的事,二娘三娘都對我不諒解,當日我看著四哥臉色也不好,這才去找兩位哥哥說開來,豈料四哥直接就告訴我他和五哥壓根不想進舖裡管帳,四哥五哥還告訴我管帳這事交給你和二哥操持他們都覺得很不錯。」
「……老四他們真這麼說?」燕子辰聞言頗為訝然,臉色卻舒緩下來。
「是啊,我那時也很驚訝,原來四哥五哥真正的想法根本和我以為的全然不同。五哥後來對我說,明明是同一件事,不同人來看就是會把它看成不同的樣子,」燕子京低聲道:「我覺得五哥說得很對,我就是把三哥你不去找爹的原因給想偏了。」
「還是老六你有一套,」燕子辰自嘲地笑了:「連爹都沒看出來啊。」
「我們一開始都想岔了,三哥你不主動找爹不是和爹賭氣,更不是不想回香藥舖幫二哥,而是你不想出燕家大宅,」燕子京定定望著燕子辰:「或者說不敢出燕家大宅。」
燕子辰不說話,眼角肌肉卻微微抽動著。
「三哥你也不是庸懦的人,會讓你寧可一個多月都躲著不出燕家大宅的麻煩想必不小,那三個市井惡徒背後的主使者或許就是麻煩所在,我昨夜既想到這點,自然很想快快來找三哥你確認。碰巧今早我的結義兄長到舖裡來找我……」
「老六你還有結義兄長?」燕子辰心緒不佳,聞言還是勉強笑道:「我還以為兄長這種東西你應該已經多到不想要了。」
「三哥說笑呢,總之我結義兄長是個消息挺靈通的人,他湊巧知道青龍會的言三想對我們家人不利,特地前來知會我一聲,又告訴我青龍會在汴京城中酒樓妓館賭場錢莊的買賣無所不包,青龍會既然插手賭場錢莊的買賣,再回想起三哥你被禁足的原因,也就不難猜到兩者間的關聯。」
「青龍會也插足酒樓妓館的生意,你怎就不疑到老四老五頭上?」
「如果青龍會想找的人是四哥五哥,那他倆的反應就不合理了,」燕子京搖頭:「四哥五哥是真的很不想被禁足,他倆盼著快點解禁好四處遊玩呢,如果真是他倆惹上青龍會哪還能有閒心想這些?倒是三哥你,當日爹要我接手管帳時大堂上幾乎每個人都為了各自的緣由心事重重,只有三哥你反而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你知道這麼一來你就可以不用出燕家大堂了,所以青龍會找的人必定是你。」
燕子辰長長地吁了口氣:「老六,你這樣的人不去辦案拿贓只窩在製香所裡當個香藥師,真是可惜了。」
「當香藥師也沒什麼不好,我很喜歡我做的事。」燕子京道:「話既然已經說開,三哥也該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去安樂櫃坊賭錢,青龍會的人又是怎麼找上你的。」
「我為什麼會去安樂櫃坊賭錢?」燕子辰譏諷自嘲地笑了:「大概是因為太苦悶了吧。」
「苦悶?」
「你現在也在櫃頭管帳,應該能理解我說什麼吧,每天都在對帳、每天都在反覆核對那些數字出入,雖然不至於做不來,但真的很沉悶,二哥每天再怎麼忙也咬牙苦撐只為了搏得爹一聲好,那是他的選擇,可我呢?」燕子辰似乎不吐不快:「每天只能被迫待在舖頭沒完沒了算著帳,我也想喘口氣啊!」
「所以三哥你就到安樂櫃坊去了。」
「我自己也知道不好,」燕子辰垂下頭:「可是在那裡我真的可以暫時忘掉很多煩心事,不用去想那些帳目或爹託付的責任,不用去想我娘和三娘又為了什麼在吵,那裡只有熱鬧和開心,我也的確在那兒贏了不少錢,但慢慢的開始輸了——然後青龍會的人找上了我。」
「你在安樂櫃坊賭錢,青龍會的人卻找上了你……」燕子京沉吟著,又問:「找上你做什麼?」
「他們借我賭本,告訴我只管借不妨,讓我翻本之後再還就好,我其實借得不多,但原來他們利息要得很高,又變著花招要我借下去,最後就還不了了。」
燕子京雖然不通俗務,這些天來在舖頭管帳,宋掌櫃時時點撥之外,他也常和夥計們閒談,對於汴京城中貴利業者有一定的了解。
汴京城中經營貴利業者頗眾,形式各異。不管是質典業如典舖或質庫,或無質而舉的一般借貸,在民間都很盛行。以實質須要來看,農人、工匠在青黃不接或收入慘淡的時節有借貸須求,商行在大量買賣周轉時也有借貸須求,甚至官員赴任到任期間的臨時一應費用也會有借貸須求。
結果就是城中貴利業者愈見興盛,分工更形細密。主要放貸者通常是地主或富人,一旦業務擴大,他們就僱請其他人代為放債經營,這些代為放債收帳者因是無本取利,討債毫不手軟,威逼利誘、強取豪奪之事所在多有,討要利息之高也令人咋舌,貴利高達本金三、四倍者時有所聞,朝廷也難以杜絕此一亂象。
燕子京一嘆,已經看清這當中的關竅。
以三哥這事來看,青龍會就是討債者,背後的出資放債者根本就是安樂櫃坊自己。安樂櫃坊一邊做莊開賭贏錢,一邊放款借貸收取貴利,等同是將一隻羊剝兩層皮,玩著兩面手法。
「三哥,這麼看來安樂櫃坊是和青龍會串通來盤剝取利的,你被他們騙了。」
「我後來也覺出不對勁了,便很少再上安樂櫃坊的門,他們竟也沒來攪擾,直到一個多月前,言三派人來威脅我,說我幾個月欠債不還,利滾利下來連本帶利須得還他們一千兩銀錢。」
燕子京一窒,一千兩銀錢已是燕家香藥舖一季的營收。
「我借的錢分明連二百兩都不到,言三一張口就要一千兩銀,這不是欺人太甚麼?」燕子辰憤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他們巧立名目訛詐我,陷我入局,我可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總這麼僵著也不是辦法。」燕子京道:「三哥你避而不見對方也有恃無恐,只要拖得愈久他們要的利息就愈重,這事不儘快了斷肯定後患無窮。」
「我不能去找爹。」燕子辰嘆氣:「這是我自己的麻煩,我得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能連累到爹也不能連累到香藥舖。」
燕子京當然明白三哥內心的糾結,換成是自己也會這麼想,但一味躲在燕家大宅裡避不出面最後不還是會波及到其他人麼——他就被波及了。
「那三哥想出辦法了沒有?」
「……沒有。」燕子辰嘆息:「錯就錯在我自己一開始不該和青龍會借錢,這個月我在家算了算這幾年存下的本錢,真要動用的話變賣下來可以湊得出五百兩銀子還給青龍會,但再多就沒有了。」
「五百兩?」燕子京頗為驚訝:「三哥存錢不少啊。」
燕子辰又是一嘆:「可是對方張口一千兩,這五百兩才只及一半,還是不夠啊。」
「那倒未必,五百兩在我看來很可以去和對方談一談了。」燕子京琢磨著:「我也能湊出大約三百兩,加上去就有八百兩,青龍會應該能接受。」
「老六,這不行,」燕子辰立刻反對:「三百兩不是小數目,我哪能用你的?」
「三哥你這話說的,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還是兄弟呢。」燕子京嘆氣:「如果你真這麼介懷,就當做和我借的好了,以後怎麼還都沒關係,最重要是先幫你把這事了結。」
燕子辰還是很掙扎,遲遲不說話。
「三哥,現下讓我幫你是萬全之計。」燕子京分析著:「你又擔心五百兩平不了青龍會這件事,若你不要我相幫,難道你想找二哥、二娘或爹相幫麼?二哥還病著休養不宜驚動,我們也都不想把爹或二娘扯進麻煩裡,那麼讓我幫你這一次,不正是擾動最少人就能解決事情的上上之策麼?」
「你說得有道理。」燕子辰心下不免覺得虧欠:「老六,我欠你這一次。」
「我們是兄弟,不說這樣的話。」燕子京道:「既已決定,我會告訴我義兄,等我們把銀兩備妥,請他替我聯繫青龍會,我替你去和青龍會談這事。」
「那不行,」燕子辰又是激烈反對:「怎能讓你替我去冒這個險,我自己去。」
「可三哥你還在禁足啊。」燕子京搖頭:「我其實私心覺得最適合去和青龍會談的人選是四哥五哥,可惜他們現在也不能出宅子,我想就讓我來吧。我義兄和青龍會的言三有來往,想來看在義兄和那八百兩銀子的面上,他們也不至於為難我才對。」
「不行,」燕子辰紅了眼:「我現在就去找爹認錯道歉,讓他解了這禁足,青龍會的事我得自己面對,不能害了你。」
見三哥總算有心面對不再躲避,燕子京也頗為歡喜。
「三哥你能主動去找爹他一定很高興,等解了禁足,我陪你一起去和青龍會了結這件事,之後你就能回到香藥舖主持生意,我也就能回製香所了。」
「但願一切順利。」燕子辰定定望著燕子京:「如果順利,我會從此安份照顧舖頭生意,而且再也不賭錢了。」
「那太好了。」燕子京笑道:「爹知道了也會很欣慰的。」
兄弟倆於是都不再多說什麼,只覺得多日來的謎團、隔膜和猜疑一朝盡消。兩人心意相通,都知道接下來只要攜手同心將這事善了,就能還家中、舖裡一個清靜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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