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亭剛到蘭州時,身處城外的臨時軍帳。軍醫們在營帳裏七嘴八舌,滿心期許等待著援軍的捷報。
馬蹄聲響起,一匹馬飛奔而至,不包括徐昭亭的軍醫們都出了營帳迎接,風塵滾滾,風沙眯得眼睛疼。
當沙塵飄散,他們看到的不是帶來捷報的斥候,而是一個渾身血污,在馬背上搖搖欲墜的重傷之人,背上還插著幾支箭,隨時要被馬甩下來一樣。想必他已強撐許久,他一看到軍帳,便失去了堅持下去的意志力,一頭從馬背栽到地上,馬還發瘋一樣向前狂奔,人卻已經滾落地面,奄奄一息。
軍醫們大吃一驚,往常在皇宮裏看的都是傷風感冒的小毛病,滿地血紅讓他們膽戰心驚,手忙腳亂地衝了過去,七手八腳合力把傷者抬起,送回軍帳。
那邊的第一場仗似乎已成定局,越來越多重傷士兵被送回來,徐昭亭不得不動手幫忙照顧傷患。
傷者一波接一波,所有軍醫應接不暇,莫論小休片刻,一句話也沒開口講過,全都埋頭,雙手沾滿鮮血。帳裏沒有談話聲,只有低聲壓著的痛苦呻吟。
「不行,傷患太多了,根本來不及運回軍帳!小的看戰場上敵軍均已撤走,太醫們隨小的過去那邊急救吧!」一個肩膀裹著絹布的士兵掀開軍帳的門簾,向軍醫們喊道。
十位太醫手忙腳亂地處理好手下那人的傷處後,急匆匆地收拾藥箱,隨著士兵趕往戰場。
落井下石的黑烏鴉低飛迴旋,耳鳴般的叫聲揮之不去,徒亂人意。它飛掠過眾人鬢邊,驚散了青絲與黃土,著陸後撕扯著一匹跑死了的馬,一個兵慌忙把刀一揮,把烏鴉嚇走,讓人把馬埋了。
一眾震駭的軍醫各散東西地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士兵,逐個摸著大動脈,分辨哪些還有得救,哪些已經撒手人寰。
徐昭亭腳下那的傷兵失去意識,躺在地上,斑斑血跡宛如烈焰纏身,從胸口一直燒到兩頰,焚盡他皮肉上的溫度,遺下冰冷卻火紅的印記。她跪下來,按了按他脖側大動脈,平靜得可怕。
他身上玄色的甲也被血液染紅,斑駁的赤影讓徐昭亭心神恍惚,有如回到了那個四月初的夜晚,那些人也穿著如出一轍的鎧甲,舉著數不盡的火把,橙紅的火光點亮了漆黑一片的夜空,子時的漫天橘黃,彷彿是南雍禍不單行的預警。
雍國版圖僅次於嬴國,國力雖遠勝北燕,卻還未能與大嬴分庭抗禮。一年多前,南雍先帝因急病駕崩,太子李懷繼位。李懷是徐昭亭名義上的大哥,當時不過弱冠,且年輕氣盛,眾野心昭昭的不臣之徒趁機崛起,造成南雍國內亂不止。
皇帝與群臣當機立斷,打算乘人之危吞併南雍,來勢洶洶,長驅直入攻進南雍邊境,乘勝追擊,一路往皇城進發。
南雍邊防的確鬆散,但那位小皇帝李懷貪生怕死,皇城的兵防倒是密不透風,以致大嬴雄獅與南雍京城大軍僵持不下,難分勝負。
四月初四,就在雙方都快要彈盡糧絕的一刻,南雍皇宮竟然起火了。這場轟烈的火殃及了后宮一眾嬪妃,李懷也差點葬身火海,導致皇城內的士兵手忙腳亂滅火救人,又讓大嬴鑽了個空,藉機突襲。
南雍失了先機,潰不成軍,焦頭爛額的李懷只好放下身段求和,割地賠款,才得以保住皇城。
南雍皇宮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時機之巧合實在讓人懷疑,究竟是飛來橫禍,還是有人暗渡陳倉。
傳聞在這場不合時宜的災難中,先帝沈婕妤和膝下的七公主雙雙葬身火海,在火場裏連屍體也找不著,被燒得灰飛煙滅,恍如兩縷白煙在世間蒸發了。
南雍帝已自顧不暇,對於一個先帝不受寵的後妃,和一位沒談過幾句話的妹妹,交代下人好好辦後事就草草了結。
徐昭亭凝視著那個躺在她面前的傷兵,如同看著無數個持劍和舉著火把的刺客殺氣騰騰闖入宮殿。當時有一股利力不從心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困全身,如今一切已然麻木。
李萱瘦削的肩膀被沈若年緊緊禁錮在雙掌之中,她盯著沈若年意外冷靜的雙眸中自己的倒影,與背後的灼熱火光融為一體,她抿著嘴唇,胸口起伏不定。
沈若年由始至終只留下一句:「放心,他們不會殺我的。」在徐昭亭逐漸模糊的記憶裏聲音越來越小。
殿門外廝殺聲步步逼近,刀劍劃開皮膚的聲音,不知道是哪方的慘烈叫聲鑽入耳朵,成為心跳加速的燃料。
沈若年把心一橫,將徐昭亭和沈伯安雙雙一推,推出了後院門外,兩人當機立斷拔腿就逃,拼命狂奔,身後沈若年淪陷於玄甲水洩不通的重重包圍,兩人都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然而兩人在一發不可收拾的混亂之下不察走散,沈伯安對沈若年保護好公主的諾言只匆匆兌現了須臾。
那些雷厲風行的刺客用一把熊熊大火將整個宮殿燒毀,火焰冷漠又瘋狂地舞著它炙熱的爪牙,把裏面目睹一切的宮人一個不剩統統消化掉。這個不為人知的真相,隨著華麗宮殿的坍塌,永遠被深埋在這片焦土下。一年不足,滄海桑田的一切,讓徐昭亭總感覺這已是陳年往事。
背後倏忽有道破風聲刺穿天際而來,徐昭亭詫然從記憶中抽離,回頭一瞧,不遠處地上插著一支仍在餘震中顫動的飛箭。
「敵襲!快通知將軍——」首當其衝的士兵們歇斯底里地喊叫。
徐昭亭恍若未聞,仍跪在那死屍前。眼看蘭州城的方向黃土滾滾,一團蜂擁而至的黑影破霧而來,握在手裏的小瓷瓶遽然「啪」一下被捏碎,參差不齊的瓷片刺進她的掌心。徐昭亭後知後覺地一鬆手,粉身碎骨的瓷瓶散落滿地,潔白的瓷片沾染了猩紅,淪落在沙塵之中。
「徐太醫!葉太醫!我們趕緊退!把附近那幾個還活著的都拖走!能救幾個是幾個!」後面有人喊。
徐昭亭置若罔聞,包括來勢洶洶的兵戈之聲。她雙目無神,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皮肉翻開的手心。
在那些鮮血淋漓而破爛不堪的玄甲前,徐昭亭生不出一絲憐憫,心底有股亢奮著魔似的迅速膨脹,她的手指不住顫慄,她想袖手旁觀,她想看誅戮李萱的戰甲被摧個粉碎。
但她是醫者,自啟蒙以來便刻入骨髓的藥經築起那道底線後,不允許這種妄念繁殖。
徐昭亭站了起來,一鼓作氣使勁地拉起身旁的傷兵,往營帳方向拖去。
未幾,刺耳的殺戮聲近在咫尺,徐昭亭意識到形勢已是四面楚歌,無路可逃。她環顧四周,當機立斷拔出琥珀匕首,一刀扎在自己腹部某個位置上,鮮血迸湧。
她挪開鋪滿血紅的手,不住單膝跌跪,再也撐不住身子,下一刻索性癱倒在地。
她清楚知道捅哪個位置流血雖多,看似嚴重,但性命無虞。安然無恙地裝死,是騙不過閱遍死屍的士兵的,就像她自己也能一眼看穿誰是真死,誰是假死。
算算時間,大概一天多便能甦醒。嬴軍不過強弩之末,相信屆時勝敗已判,此處早成戰後荒土,棄屍之地,反倒最安全。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特別是她在責任未完之際,可千萬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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