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送徐無咎出門之後,柳千帆和那兩個女人立在廊下等待,兩個女人垂著頭縮在一旁發顫,不敢靠近柳千帆。
「兩位姐姐穿得單薄,是不是冷?」柳千帆問:「姐姐們忍耐一會兒,回頭我請趙大哥替姐姐們多備些衣裳。」
「不、不冷……」身著紅紗裙,纖細白皙的女子慌忙道:「小姐別費心了,這樣的小事我們不敢煩小姐和趙爺的。」
「這怎能是小事,著涼就不好了。」柳千帆笑道:「我叫柳千帆,是揚州富春客棧的老闆娘,還不知兩位姐姐怎麼稱呼?」
穿著鵝黃紗裙,個頭嬌小眉眼清秀的女子道:「我叫玉簪,她是丹桂。」
「兩位姐姐也是揚州人士麼?」
「不是,」玉簪突然紅了眼眶:「我們倆住在松江府近郊的水月村,三個月前這夥……老爺們洗劫村子抓了我們來,其他幾個一起被抓的同村姐妹們都不在了,只有我和丹桂活下來。方才堂上的女子也都是從各處被帶到這兒來的。」
「揚州距松江幾百里路,姐姐們一路上必定歷盡艱難,」柳千帆同情道:「姐姐們不曾逃走麼?」
「一開始同村的荷花和碧草試過,可是很快就被抓住,她們被帶進一個黑屋裡,這夥人一個一個進去……」丹桂啞著聲掉著淚:「一晚上我們其他人只聽到她倆哭叫不停,然後聲音愈來愈弱,她倆撐不了一個晚上就死在那黑屋裡,過後就再也沒有人敢逃跑。」
柳千帆瞠目結舌,難過得也紅了眼眶:「姐姐們莫怕,我若逃出此處一定找時機回頭來救姐姐們。」
玉簪笑得淒楚:「小姐莫說笑了,咱們在這夥人手上敗了名節,當真能逃出去也不敢再回家鄉,沒的辱沒了祖宗。」
「是啊,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我們就算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條,」丹桂也掉著眼淚:「只能怪自己命苦,在這賊窟裡熬一日是一日。」
「姐姐們別喪氣,方才我已經託付那位徐大哥請他盡力相幫,倘若真能離開此地,我想辦法帶上兩位姐姐……」
「小姐是好人,不過我們倆已經不敢奢望這些,」丹桂黯然:「大王指派我們倆服侍小姐,至少這幾日我們可以少吃些苦頭,這就已經比其他姐妹來得造化了,我們很謝謝小姐。」
柳千帆一嘆,她知道現在說得再多也是空談,只有自己真能活著走出此處,才有機會救人。
「來日的事卻也難料,姐姐們記著保重自己就是,一會兒趙大哥回來帶我們回屋,兩位姐姐這幾日跟著我就好。」
三人說話之間趙義已經入大堂覆命完畢走回廊下,他一揮手示意柳千帆跟上,兩人併肩走回原來的陋屋,玉簪和丹桂小心地跟在他倆身後。
趙義一壁走著一壁淡漠道:「老大已經交待了這幾日大夥兒不能來攪擾妳,等我們和閻金談妥換貨的時間地點,妳就可以離開這裡。」
柳千帆看著趙義一嘆:「這次運氣好,總算沒真的死在大堂上。」
「為了換回那三口箱子,老大本來就不會殺妳。」
「他不殺我跟我會不會求死是兩碼子事,」柳千帆搖頭道:「剛才大堂上如果他真要動我我一定不活。」
趙義不以為然:「只要妳乖乖聽話就不會有什麼事,都到這兒來了妳待不低頭又如何?忍耐才是求生之道。」
「其他姑娘們也都乖乖聽話了,過得豈非更生不如死?」柳千帆語氣冷淡,心頭卻有火在燒:「我永遠也忍不了這樣的事,受不了這樣的氣。」
「妳的確不是很聽話的人,這次能活下來不容易,」趙義冷道:「妳惜命些吧,其他的別多想了。」
「我還是要謝謝趙大哥你。」
「我是綁妳來的人,妳該恨我才對。」
「我知道你勸我忍是為了我的性命著想,我只是做不到罷了。」柳千帆低聲道:「我也看得出如果我真的打定主意尋死,趙大哥你會送我一程對吧……我真正謝你的是這個。」
趙義不由得一凜,自己心中幽微的念頭被這麼直接揭露出來,感覺還是難以形容。
趙義挑挑眉:「這只是妳自己胡思亂想罷了,老子何曾這麼想過!」
「就當做是這樣吧,」柳千帆突然停住腳步,定定望向趙義:「趙大哥,這幾日禍福難料,若中間發生什麼變故,令我身不由己……到了最後關頭萬望趙大哥你一定要幫我。」
趙義表情不自在了,強自板起一張臉:「……別太一廂情願,我是桑老大的人,可不是妳的人。」
「說起來趙大哥你為什麼會對桑老大這麼忠心?」
「老大救過我的命,」趙義思量往事嘆了口氣,他也不知為何聽她問起自己會想到說這些:「我老家在徽州,十來歲上我們村子饑荒,父母都餓死了,我揹著我妹妹逃荒,大家都沒飯吃,一開始妹妹在我背上又踢又打每天吵著要吃饅頭要吃糖……可是愈吵她聲音就愈小,我背上的重量就愈輕,逃著逃著小花她……我妹妹就死在了我背上,那年她十歲。」
柳千帆聞言也嘆道:「這些年不管是沿邊還是山村,這樣的事一直在發生……太苦了。」
「後來連我自己都快餓死啦,是老大帶我入的夥,之後我就跟了他。」趙義咬牙狠戾道:「我當然知道我們做的不是好事,可是朝廷又做了什麼?我們全村人餓死的時候誰來幫過我們?我再也不想過那種鳥日子了,餓得肚子發癟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一閉上眼就可能再也睜不開的日子我絕不再過下去!」
柳千帆看著趙義咬牙切齒的模樣好像能理解為什麼一眾海寇都如此好色,獨獨趙義特別貪財了,不知道趙義過往痛苦的人當然很難體會他的心情。
擴大來說,每個海寇或許也都有不為人知的辛酸過往,或如趙義,或如百里扶桑,但即便這樣就能當成去搶掠別人、傷害別人的原由?玉簪或丹桂的委屈又該找誰哭訴?
見柳千帆沉默不語,趙義沒好氣地冷問:「妳是不是想說什麼?」
「天地不仁,我現在說什麼都對,也都不對。」柳千帆一嘆:「但玉簪姐姐她們也是可憐人,橫豎接下來幾日她倆會跟著我,我想請趙大哥幫忙,一會兒多給我幾件衣服幾床被褥,她們穿得太單薄了。」
這方面趙義無可無不可,小娘兒們穿多穿少冷不冷餓不餓不是他在意的重點,於是點點頭道:「行,我可以替妳張羅,到了,先進屋去吧。」
四人進了屋,玉簪和丹桂見這屋子窄小簡陋還灰塵遍布,立刻幫著拿條帚先灑掃一番又把大量雜物搬出去,趙義也拖來兩張小榻和被褥衣裳幫著靠牆擺放整齊,屋裡才開始像點樣子。
柳千帆展顏:「多謝兩位姐姐,這屋裡這麼一收拾起來看著就敞闊許多呢。」
丹桂和玉簪在這賊窩裡受海寇折磨,動輒打罵淫辱苦不堪言,她們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得小心翼翼的,柳千帆對她們和顏悅色,兩人感受到許久不曾經歷過的溫情,也都笑得靦腆溫柔。
丹桂笑道:「柳小姐安心住著,這幾日有我和玉簪侍候呢。」
玉簪也道:「柳小姐有什麼須要都只管吩咐我們就是。」
「那就請兩位姐姐先把這條桌上的瓷瓶注水,再到庭院裡折枝桃花來供瓶,」柳千帆笑道:「我看院子裡桃花開得倒還嬌豔,屋裡插上一枝看著也覺得精神,再替我燒些洗浴熱水,姐姐們也可以一起用。」
玉簪和丹桂聽到可以洗浴當然大喜過望:「我們這就去安排。」
兩人開開心心拿著瓷瓶往院子裡去,過一會兒帶了一枝折枝桃花回來,趙義一看那怒放的桃花招搖鮮妍,粉嫩嬌紅配著白瓷瓶子倒也好看得很,玉簪和丹桂放好瓷瓶就笑吟吟走出屋子燒水去了。
「這桃花擺在屋裡卻也鮮亮,」趙義脫口讚道:「還是你們揚州人會過日子。」
「小巧而已。」柳千帆悠然道:「其實日子要過得自在悠閒並不在花錢多少,看得還是心境和巧思,趙大哥來日得空到我們富春喝一次早茶就知道了,上一壺香茗、幾籠茶點、三五好友談天說笑,花不了幾個錢,難得的還是那份閒情。」
趙義覺得一個客棧老闆娘和一個海寇聊這種事實在很弔詭,不過也不討厭。
看著柳千帆晶晶亮亮的大眼睛,趙義有一種莫名懷念的感覺,明明對方是個精明世故的老闆娘才對,但那雙溫和的眼睛裡有一種孩子似的天真,看著就讓人覺得很放鬆……當然柳千帆生得也美,但趙義覺得自己和自家老大也許單純就是著了這雙眼睛的道,才會在她面前什麼都不防著,也對她格外寬容。
那雙天真的眼睛有點像……像小花。
回憶前塵,想起十歲就餓死了的妹妹,趙義突然鼻子有點發酸,但他只道:「天晚了,妳和那兩個娘兒們洗了澡就早點睡,我的住處在外頭那條小徑走到底右邊,有什麼事可以喊我。」
「我知道了,多謝趙大哥。」
趙義離開後不久,玉簪和丹桂來喊她去洗浴,柳千帆走到後頭澡間痛快洗去一身疲憊,然後玉簪、丹桂也簡單洗了澡,三人關好大門各自就寢。
柳千帆知道自己該好好睡一覺養好精神,但她翻來覆去只睡不著,比起身在險境的自己,她更擔心的人是百里扶桑。
也只能寄望徐無咎了,徐無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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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正是煙花三月……我就算只是來揚州遊玩也不奇怪……
如果真有哪一方海寇勢力把手伸向揚州並且劃為地盤,對毛首領來說當然不是好事……
其他地方的海寇在汪首領被抓之後有些人便起了異心,不肯受毛首領節制,這的確是現在的一大難處……
我管不了你怎麼想,不過我這趟來揚州只是為了確保揚州不會落入其他海寇手裡……
各方都對揚州蠢蠢欲動,我的人也還在密切注意著……
「能否救我。」「今天不能……不過放心,我會把事辦好的。」
「是否立夏攻城。」「對。」
「報我平安,勿念。」「我明白了,一定儘快把事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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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著徐無咎曾經說過的話,柳千帆相信自己對徐無咎的判斷,現在只等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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