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一刻,燕家大宅中庭,水石潺湲,花木扶疏。
燕子京由高頭街步履輕快回到家中,才走入中庭迴廊就看到燕子樓、燕子毅正在中庭的流觴亭裡坐著,亭中石桌上擺滿了不知哪裡弄來的一桌酒食,香氣四溢。
這流觴亭取前人「曲水流觴」之意而建,亭子建在假山草坡之中,沿著亭邊四周掘出水道引活水流過,又遍植花木錯落掩映,夏日坐於亭中最是涼快,或流觴賦詩,或沉李浮瓜,都是賞心樂事。
燕子樓、燕子毅一看他進來,就高聲招呼:「老六,快過來喝一杯。」
「四哥、五哥,」燕子京也笑著走入亭中:「一會就要大宴,你們哪裡弄來這一桌子吃食?」
燕子樓笑道:「今日我們倆走了趟香藥局,辦完事之後就到御街上逛逛,朱雀門一帶各色攤販愈發多了,什麼都賣。逛完又沿路買了這些酒食回來,喏,你也來試試。」
燕子京略嚐了些砌香櫻桃和蜜煎香藥果子,讚不絕口。
「這香藥雖然沒法和我們舖裡的比,做成蜜煎滋味倒很不錯。」
「這果子一份只賣十五錢,哪可能用上我們舖裡的香藥?」燕子毅笑著,又在洗杯池裡撿了個杯子替他斟酒:「你也喝點,這可是樊樓的眉壽。」
燕子京喝了一杯,果然香氣醇厚餘韻無窮,也不禁讚嘆:「『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樊樓的酒果然名下無虛。」
燕子樓、燕子毅聞言相視一笑:「老六愈來愈懂了,看來下回真的可以帶著一起玩呢。」
燕子京看著兩個哥哥吃喝笑鬧,想起小時候大家嘻笑無忌的樣子,更覺懷念。又想起昨日父親說的話,不覺低聲道:「四哥五哥這幾日還是留意些,我昨日回汴京,爹講起你們倆出入瓦子、妓館的事不大高興。」
燕子樓聞言還是一臉無所謂,燕子毅倒沉下臉來。
「我們這爹啊,就是有嘴說別人。」燕子毅吞了一口酒冷笑道:「他不出入妓館,二娘和我娘是怎麼進燕家的?」
燕子京反替他急,低聲提醒:「五哥你小點聲吧。這話可不好說。」
「爹對我們倆不滿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六你大概也覺得我和老五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務正業吧。」燕子樓淡淡笑道:「但你可知道燕家有多少買賣合同就是我們在酒樓妓館裡和那些大人、掌櫃們談出來的?爹只看得到二哥、三哥天天在舖子裡忙,哪裡會想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們也為燕家舖子在盡心盡力。」
四哥的說法聽起來令人嗟嘆,再想起父親昨日的數落,燕子京分辨不出哪個更對一些。
「那……四哥五哥怎不向爹解釋清楚呢?」
原本就沉著臉的燕子毅更不說話了。
燕子樓苦笑道:「說了沒用的事又有什麼好說的?就這樣吧。老六,其實我們倆都挺羨慕你的。」
「羨慕我?」燕子京聞言既驚愕又茫然:「四哥別說笑吧。」
「是真的羨慕啊。」燕子樓又乾了一杯眉壽,嘆道:「我和老五在外頭人家看著光鮮亮麗,其實我們除了喝酒交朋友之外什麼也不會。不像你這十年來在香舖裡雖然辛苦,磨出來的可都是真本事硬工夫。」
燕子毅聞言一嘆,竟也點了點頭。
燕子京更加茫然,他從沒想過四哥五哥是這麼看待自己的。他羨慕兩位兄長見多識廣,哪知兩位兄長卻羨慕他術業專攻。
人是不是總在渴求自己欠缺的部分呢?
想起父親昨日說過的話,他道:「其實四哥五哥做的事和我做的事對舖子都是很重要的,二哥三哥也是,我們既是兄弟,就該一體同心。」
「一體同心麼?」燕子毅一嘆:「只怕二哥三哥卻不是這麼想。」
「五哥,如果你這樣猜度二哥三哥,二哥三哥也同樣猜度你,那事情就沒完沒了了。」燕子京誠懇道:「我覺得還是開誠佈公談開來比較好。我們都是兄弟,有什麼不能說呢?」
「老六,你太天真了。」燕子毅搖搖頭。
「如果大家都能天真一點也很好。」燕子樓喟嘆:「可惜我們都已不是小孩子。」
燕子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回到晚香樓,燕子京心中彷彿被什麼堵著一樣鬱鬱難平,稍晚換了身衣服,小僕榮昌侍候他到燕家大堂用晚飯。其實隨著如憶妹妹出嫁、兄弟們長大,燕家人各有各忙愈來愈少同桌共食,但因為燕子京才由明州回到汴京,父親堅持今晚設宴大堂,也算為他洗塵。
寬敞富麗的燕家大堂燈燭輝映,薰香陣陣,只設一桌筵席。除去已出嫁的妹妹不在,所有人都坐在桌邊,連平日不可能與男子同席的姨娘們也都分坐在父親左右。燕子京目光一掃,只見父親坐在主位,他右首坐著二娘,左首坐著三娘、五娘,五娘身邊坐的是子澈,接著是四哥五哥,二娘身邊坐的是二哥三哥,然後自己被巧妙安排在五哥和三哥中間。
一家人什麼時候連同桌吃飯都要坐得這麼壁壘分明了?燕子京唯一的感覺只有無奈。
所有人都坐定後燕懷先首先開口:「今日家宴主要是為老六洗塵,這回老六在明州事情辦得很圓滿,大夥一起敬老六一杯吧。」
所有人一起舉杯說了些賀語,燕子京也立刻起身一一回敬,飲了個滿杯才落座,接下來就又安靜下來。燕子京暗暗想著,幸好也許是四哥五哥安排了幾個樂伎在旁吹拉彈唱填補空氣裡的留白,否則一場家宴吃得像葬禮後的辭生宴。
菜品一一上桌,僮僕們在席間斟酒佈菜。冷盤、砌香鹹酸、鵝鴨排蒸、螃蟹清羹、荔枝腰子、五香羊肉、鮮蝦蹄子膾……明明是家宴,不知什麼原因大家卻都不太說話,一頓飯吃得心事重重,最無憂無慮的大概只有年紀最小的子澈,五娘時不時和子澈低聲輕語,又不停幫子澈挾菜要他多吃些,子澈也就聽話埋頭苦幹,不負娘親所望。
燕子京眼睛在席上來回逡尋著。
他突然發現他這幾個兄弟實在是人人都生得好,二哥三哥相貌堂堂溫文內斂,四哥五哥劍眉星目風姿俊朗,小弟子澈年方十五,也是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再望向父親,燕懷先年近五旬,輪廓分明目光敏銳,看上去就是個精明老練的生意人而非流連煙花的浪子,怎麼也看不出是娶了四房姨娘的人。
二娘、三娘分坐父親兩側,偶爾分別和父親說幾句話,眼睛卻是從不往對方那兒看,印象中二娘、三娘在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和諧融洽的時候,但隨著幾位哥哥長大,她倆的關係就愈見惡化。父親許是真的對四哥五哥有所不滿,心緒不佳,對兩位姨娘態度也淡淡的,兩位姨娘說兩三句他才回一句。
燕子京有一箸沒一箸地挾著菜,卻聽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三哥和五哥同步嘆了口氣,五哥嘆氣他可以理解,三哥嘆氣是為了什麼倒很費思量,再一抬眼就看到父親精悍的目光正落在三哥身上,燕子京詫異之餘又低下頭去。
好不容易散了席,如坐針氈吃完這頓宴燕子京只覺自己腰背酸痛心情疲累,正準備返回晚香樓,四哥五哥卻從後方趕上一人一邊架住他胳膊。
「老六,要不要一起去州橋夜市走走?」燕子樓笑咪咪邀他。
「啊?」他傻眼了:「這都酉時了,四哥你不累麼?」
燕子樓撇撇嘴:「這麼悶的大宴的確愈吃愈累,若不是席間還有樂伎彈唱,我都快睡著了。」
燕子京也笑了:「樂伎是四哥安排的?今日幾支曲子都很不錯。」
「是啊,爹本來還不樂意呢,」燕子樓笑道:「幸虧我還是安排了,否則這頓飯吃得像守靈一樣。怎麼樣?跟我和老五一起去逛夜市?」
「實在太晚了點。」
「夜市就是愈晚才愈熱鬧啊,」燕子毅也對他擠擠眼:「今天還可以帶你到旁邊的曲院街去見識見識。」
五哥這人心思藏不住,從他臉上神情燕子京倒也看出一些玄機,遂低聲問:「曲院街也是妓館所在吧?」
燕子樓聞言瞬時對他另眼相看:「老六平時看著老實想不到也是行家啊,你也去過曲院街的妓館?」
「沒有,我只去過小甜水巷。」
燕子樓和燕子毅睜大雙眼同聲驚呼,慌得燕子京連連擺手:「四哥五哥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沒去過妓館……」
正在夾纏不清時,背後傳來燕子辰冷冷的聲音:「老四老五,混說什麼呢?」
三人立刻都安靜下來,一起對著燕子辰一揖:「三哥。」
燕子辰冷著臉:「你們倆愈不成樣了,老六怎可能到那種地方去?你們自己收斂點,爹最近對你們倆生氣著呢!」
被這劈頭蓋臉一頓罵,燕子毅登時心頭不爽便也冷笑回應:「是是是,爹就只是對我和老四生氣,可從來不對三哥你生氣。」
燕子辰聞言氣得色變,瞪視燕子毅,久久才咬牙道:「總之別帶壞老六,還有你們倆今晚也不准出去!」
說完燕子辰氣沖沖抬腳走人,燕子京都來不及喊住他,回身一看,燕子樓和燕子毅臉色也很難看。
「我說……四哥五哥,」燕子京看著他倆:「我去明州這兩個月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倆面面相覷瞬間交換了個眼神。
「能有什麼事?」燕子樓乾笑一聲:「不就一直是這樣麼?三哥這人就是喜歡掃興。今晚哪也不能去了,回屋睡覺囉。」
說完扯著燕子毅衣袖便走。
望著四哥五哥的背影,燕子京又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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