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就到了吟月樓,吟月樓是彩衣街上數一數二的大飯館,規模比富春客棧更是不同,跑堂的周有朋在裡頭瞥見柳千帆到了,立刻笑容可掬將他倆迎接到樓內。
「柳老闆大駕光臨,我們爺和閻爺已經在二樓天字上房裡等著了。」
「你們這兒生意還是這麼興隆啊。」
「全賴大夥兒幫襯,也是託柳老闆的福,」周有朋笑吟吟引他倆到了樓梯邊:「柳老闆這邊請。」
「小周你別招呼了,這兒我熟。」柳千帆低聲道:「你倒是留意一下南窗邊穿黃衫的那個客人,眼神不好,只怕要吃白食。」
周有朋立刻警戒起來:「多謝柳老闆提點,恕我少陪,先過去看看了。」
於是柳千帆帶著百里扶桑逕自上了樓。
「老闆娘怎麼知道那穿黃衫的客人要吃白食?」
「其實我也摸不準他是要吃白食還是要偷東西,」柳千帆淡淡道:「不過那人眼神閃爍,東張西望,從我們進來到準備上樓都沒有一盞茶工夫他已經拿手在衫子上抹了五六下,衫子上還看得到抹出來的汗漬,緊張成這樣必有古怪,等會可能會有些動靜吧。」
「老闆娘真是觀察入微。」
「人看得多了就是這樣。」柳千帆搖搖頭:「不管偷東西還是吃白食,那個人都太慌張了,不是什麼慣家熟手。莫說是我,我們店裡跑堂的三哥或大年哥也能看得出的。」
說著就到了天字上房門外,門口守著的小僮昌華一見兩人立刻笑著招呼,將他倆引入房中。
天字上房沒有隔間,頗為敞闊,房中的裝飾傢俱華麗而講究,中央那張花梨木桌邊就坐著此間的主人郜通和今天的主客閻金。
郜通年方二十五,相貌端正,是郜家二少爺,也是吟月樓主人;閻金年約四十,方頭大臉儀表堂堂,祖上是陝西人。閻金很有做生意的本事,加上平素喜歡舞刀弄棍,有些武藝在身,又是任俠仗義的性情,在揚州城中無人不識,也算是名聞江淮的人物。
「郜二哥,閻爺,久闊了。」柳千帆笑著招呼,帶著百里扶桑往桌邊走去。
郜通和閻金也笑著招呼:「柳老闆請坐。」
柳千帆謝了坐,百里扶桑則隨侍她身旁。
閻金抬頭看百里扶桑一眼,笑道:「桑兄也來了?許久未見,很是掛念啊。」
因為柳千帆和富春客棧的夥計們一向只叫他「阿桑」,所以其他人都以為他就姓桑,百里扶桑也由得眾人將錯就錯,省得橫生枝節。
但只有過一面之緣的閻金竟就記住了自己還「很是掛念」?哪怕可能只是場面話百里扶桑還是有些異樣的感覺。
於是一禮:「閻大爺說笑了,小的只是富春廚房的雜工而已,何足閻爺掛齒,『桑兄』這個稱呼更是折煞小人。」
閻金卻又上下打量百里扶桑一番,笑道:「阿桑你的眼神很好,面相很好,身形很好,這一身筋骨更好,肯定是有些武藝在身吧。只窩在廚房打雜太可惜了,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到我這兒來做事啊?」
柳千帆立刻嗔道:「閻爺這話太欺負人了,當著我面挖我牆角麼?再欣賞阿桑也不好這樣吧。」
閻金一笑:「噢,看到阿桑太高興,都忘了小丫頭還在呢,是我失禮,自罰一杯。」
說著果然舉起酒杯一仰脖喝了。對誰都不擺架子,和三教九流都可以稱兄道弟打成一片,加上說一是一的個性,這或許就是閻金的成功之道。
郜通也忍不住在一旁湊趣:「閻大爺這麼看重阿桑也太讓人吃味了,我也有些武藝在身上,你怎麼就不挖我到你那兒做事呢?」
閻金看著郜通只是笑:「郜二爺箭術高妙我是很佩服的,不過其他的就算了,拳法、腿法那叫全無章法。認真拼搏,你大概只打得過柳老闆店裡的一盤雞汁煮干絲吧。」
聽得郜通自己都笑了:「我連柳老闆店裡的雞汁煮干絲都打不過,但吃總是吃得過的,閻大爺要是不服氣咱們這就上富春去比一比,看誰吃得多。」
閻金自己搖搖手笑道:「罷了,比吃我是吃不過你的,甘敗下風。」
柳千帆笑道:「飲食是人間至樂之事,你們倆何必這麼比來比去的?找一日一起到富春來談天說笑,順便嚐嚐店裡的拿手菜豈不是好,我來作東。」
郜通拍掌笑道:「還是千帆妹子大方哪,想到妳店裡的招牌菜我就口水直流,擇日不如撞日,乾脆現在就去吧。」
閻金卻看向郜通搖頭嘖聲:「郜二爺怎麼就饞成這樣,該不是忘了今天找小丫頭來此的目的吧,得先說正事才行。」
柳千帆倒是一臉無謂淡定:「收帳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急事,閻爺難道會欠了小號的?改日再說都無妨。」
閻金正色道:「帳款的事的確在其次,一會妳報個數就行。今天找妳來主要是因為我這兒收到一個消息,想想還是該告訴妳一聲。」
「什麼消息?」
「汪直上個月在杭州西湖被抓了。」
百里扶桑臉上一僵,卻很快回復若無其事的表情,其他兩人都沒注意到。
但柳千帆察覺到了。
「閻爺說的是五峰船主汪直?」她揚眉:「這個大海寇怎會出現在西湖,又是被誰抓了的?」
「說是在西湖邊遊玩時被杭州巡按王本固誘捕的。」閻金道:「小丫頭妳也知道汪直是近十年來沿海一帶勢力最大的海寇,這人靠著走私起家,和扶桑人、洋人的買賣都做得有聲有色,甚至有傳聞他手下聚眾數千人,洋槍火砲船艦無數,在扶桑國呼風喚雨自成勢力,連扶桑國的大名們都得看他臉色做事。」
柳千帆點頭道:「這人據說佔有扶桑三十六島,六年前還在扶桑建國號『宋』,自稱『徽王』,所求便是要挾官府,開港通市。沿海一帶因海禁而轉商為寇者,十有八九都走他的路子依附在他旗下,但他這樣一個大海寇沒事跑西湖邊遊玩,然後被誘捕……這消息會是真的麼?」
「千真萬確。」郜通點點頭:「五年前汪直在舟山瀝港的巢穴被勦滅後便敗走扶桑,但他心心念念只想回歸中土說動朝廷開港通市,也仍舊控制著沿海勢力。後來浙江巡按胡宗憲遣使到扶桑與他交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又厚待汪直留在國中的老母妻兒,還允諾會助汪直推動與扶桑國的開商互市,汪直感動不已,便在去年年底回國靜待招撫。」
接下來的事柳千帆大略能猜出來了。
「然則胡宗憲沒能護住汪直,以致一個月前讓他在西湖遊玩之際被王本固誘捕?」
「胡宗憲倒是有心護住汪直,一再向朝廷上書力陳此人不可殺,」閻金搖頭道:「可惜朝中眾人視汪直為寇,惡貫滔天,當然不可能接受胡宗憲陳詞;加上汪直力推與扶桑開港通市,這也動搖了朝中許多人的利益……汪直現下只是被關押在浙江按察司,但我想伏誅恐怕是遲早的事。」
柳千帆愈聽臉色愈是沉重:「倭寇為患自然讓沿海各大縣城都苦不堪言,可是像汪直這樣的大海寇一旦被殺,只怕我們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閻金聞言忍不住輕輕鼓起掌來,郜通也是滿臉激賞之色。
「如何,閻爺?」郜通笑道:「我早告訴過你千帆妹子和其他人不同,她一定會想到這一層的。」
閻金道:「小丫頭果然見事甚明,汪直被捕的消息一傳來,我就找了城中許多富商大賈陳述此事,結果所有人只一味痛快汪直被囚,還覺得汪直最好儘快伏誅,全然沒警覺汪直一死後續的發展會有多險惡……當真令人搖頭。」
「覺得汪直死後倭寇勢力就會消散的人未免太過天真了。」柳千帆沉思:「這十年來倭寇各有勢力,但還是以汪直最強,他根本就是海上皇帝,也只有他能節制所有倭寇。現在汪直被囚,只怕其他海寇頭子都坐不住了,想救他的,想取而代之的……各方勢力必然蠢蠢欲動,每一派人馬都想成為下一個汪直,而這些勢力互相傾軋打殺劫掠之際,遭災的不就是各大縣城的百姓商賈麼?」
郜通也嘆息:「是啊,糟的是接下來這些海寇會爭地盤、會抗官兵、會搶銀糧,卻絕沒有人會再接受朝廷的招安談和了——汪直相信朝廷招安卻落得這般下場,誰還會想重蹈覆轍?」
「也就是說接下來和海寇之間的爭鬥,朝廷的作為怕是有限了,而且戚繼光、俞大猷這些抗倭名將也都坐鎮浙、閩,不在江都……倘若之後海寇當真來犯揚州,我們只能靠城中眾人的力量保衛揚州。」柳千帆正色道:「揚州豪商富賈眾多,但能組織眾人守禦揚州的,也只有閻爺和郜二哥了吧,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但很願意為揚州出錢出力,如果有我能做的事,閻爺和郜二哥一定要讓我知道。」
「那是自然。」閻金悠然道:「小丫頭有這番心意已經強過城中許多豪商了,那些人枉稱鬚眉,連小丫頭的胸襟見識都不及。我接下來還會去找石知府和陝甘一帶客居揚州的商賈們談談這事,只要找到更多人一起出錢出力,守衛揚州的事我們自己就能做到。」
百里扶桑一直沉默侍立一旁,這時忽然開口:「如果真如老闆娘和閻爺所料,接下來海寇可能進犯揚州,到時小人也願盡棉力協助守城。」
柳千帆聞言先是一怔,又笑道:「那當然好,富春客棧就在東門城樓邊,到時真有賊人來犯我們首當其衝,躲是躲不了的,只能全力守衛。」
閻金也點頭道:「幫忙守城的人手自然是愈多愈好,阿桑有這心意我們就多添了一份力量。」
百里扶桑又問:「適才閻爺和郜二爺說到汪直被捕,汪直手下黨羽眾多,不知可還有其他人一起被抓?」
「聽聞還有葉宗滿和王汝賢。」
「毛海峰呢?」
「你說汪直最信賴的義子?」閻金一怔:「他沒被捕,他一直替汪直守著岑港,知道汪直被捕的消息後就聲明要報仇雪恨,現在似乎在岑港召集其他倭寇合盟謀攻,只怕寧波府一帶今年會有大亂。」
郜通打量著百里扶桑,不無疑惑:「桑兄何以特別提到毛海峰此人?」
「沒什麼,只因我也是寧波人,和此人同鄉,以前曾聽同鄉人說起這號人物。」百里扶桑道:「據說毛海峰的生父也在沿海走私,因負債累累不得已把親生兒子抵押給了汪直,豈料汪直收毛海峰為義子後異常信賴,毛海峰也對汪直忠心不貳,如果毛海峰沒有被捕一定會想辦法營救汪直。」
閻金點點頭:「今年寧波和杭州必定不平靜,不過我們揚州城不能因此掉以輕心,毛海峰之外的其他海賊也可能趁亂來犯,還是加強警戒方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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