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四人來到一扇很大的木門前。
燕子京不覺緊張起來,他看向燕子辰,後者也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言三就在門後。
萬掌櫃輕輕敲了敲門:「上告三爺,汪首領、燕三少、燕六少到了。」
木門開了,應門的是個面無表情的削瘦男子:「進來吧。」
萬掌櫃陪著笑臉:「勞駕展兄來為我們開門。」
一旁的汪從風扯扯燕子京衣袖,以口型無聲對他說出「展長空」三個字,燕子京於是會意,眼前這漢子就是汪從風提過的木字堂第二位展長空。
展長空聽著萬掌櫃的話倒沒多說什麼,只是逕自走出門外。
萬掌櫃又朝著展長空發話:「展兄何往?」
「三爺要我出去辦事。」展長空淡淡道:「你們自己進去就行了。」
萬掌櫃目送展長空離開,帶上了門,三人便跟著萬掌櫃魚貫入內。
燕子京發現門內是個小廳,沒有方才賭場外的大廳那種刻意營造出的富麗堂皇,擺飾反倒古樸簡單而考究,正中央一張寬大的黃花梨長榻上坐著的自然是言三,長榻旁站著一個眼神銳利面色森然的男子,燕子京認不出這是什麼人,但若方才門口應門的是木字堂第二位的展長空,那眼前此人可以猜想大約就是木字堂第一位的段飛白吧。
初見言三,燕子辰和燕子京臉上雖沒帶出顏色,心中都不免為之一窒。
事前聽過汪從風的描述,燕子京大致可以得知言三身形矮胖,但萬萬料不到實際上比想像中來得更驚人,言三很矮,穿一身藤黃色的袍子,就算站直了怕也只及燕子京胸前,身形卻是驚人的肥胖,燕子京有強烈的感覺,言三若真的站起身來整個身形和一塊大大的、方方的、鬆鬆軟軟的雪花糕大約也相差無幾。
然而言三現在是坐著的,他坐在那張長榻上看起來就像五娘做包子時揉的、整個攤在桌板上的一大坨白麵團,因為身形胖,腦袋就顯得特別小,肥得沒脖子了,下巴倒有好幾圈,一雙小小的眼睛黑黑亮亮,像兩顆嵌在麵團裡的黑芝麻似的。
光是言三的身形就已令人嘆為觀止,加上他嘴上那副鬍子更是一言難盡。說起來那也不過就是兩撮八字鬍,卻不是順順地沿著法令紋垂向嘴角,偏偏是倒著長的,粗硬濃密如兩把沖天的毛刷,這樣一副鬍子長在言三白胖如嬰兒的臉上,看起來說不出的突兀滑稽。
燕子辰和燕子京竭力忍耐著臉上表情,這時要是笑出聲來就不好收拾了。
只聽萬掌櫃恭敬對言三一禮:「三爺,人帶到了。」
汪從風、燕子辰、燕子京也拱手行禮道:「言三爺好。」
言三舉起右手抬抬食指,他的話聲細而尖銳:「不用多禮,來者是客,坐吧。」
三人於是在兩旁列著的禪椅上各自坐了。
言三看向汪從風,眼中有著讚賞:「小風你的手腕真是沒話說,不過半個月光景就能把事辦成,可比我們金字堂能耐多了,怎麼樣,要不要乾脆投身青龍會?」
被點名的金字堂萬掌櫃立在一旁臉色尷尬。
「三爺說笑了,夜燕也就懂些小偷小摸的技倆,這回不過是幸不辱命罷了。」汪從風淡淡道:「我辦不了青龍會的大事,只有辜負三爺抬愛。」
「這樣啊,人各有志,那是勉強不得的。」言三也笑了:「不過哪日你有這個意思了記得同我說,青龍會隨時歡迎你。」
「倒是有件事要和三爺告個罪,」汪從風看著言三:「我身邊的燕六少是三少的弟弟,也是我的結義兄弟,這層關係我沒有事先告訴三爺,倒不是刻意隱瞞,只是想弄清青龍會找他倆兄弟究竟意欲為何。今日他倆也是自願隨我前來的,這一節我得向三爺說清。」
「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也不管你和他們倆有什麼關係,」言三又抬了抬手指:「能把我交待的事在我指定的時限內辦成,那就是你的本事。該給你的酬金一分也不會少。」
「三爺,我提這事不是為了酬金,只是希望三爺看在他倆自願隨我過來的誠意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言三面無表情打斷汪從風的話:「但是一碼歸一碼,可不能混為一談。誠意這種東西是要在一開始就展現出來才有用的,躲了一個多月避不見面現在走投無路了才來和我談誠意,這樣的誠意一錢不值。」
汪從風還不死心:「三爺……」
「不用多說了,小風,我很欣賞你,但這也是另一件事,不能混為一談。」言三那雙沒有什麼表情,黑亮如甲蟲的小眼睛盯向其他兩人:「哪位是三少?」
燕子辰點點頭:「我是。」
「那麼你就是這件事的根源了。」言三定定望著燕子辰許久,又轉望向燕子京:「你是六少?」
「嗯,」燕子京道:「今日我們倆兄弟來見三爺就是想把我三哥在青龍會的欠債好好償清,請三爺相信,我們絕對誠心誠意。」
言三眼中有了笑意,又看向燕子辰:「方才那是你弟弟的說法,你怎麼說?」
「那也是我的想法。」燕子辰正色道:「這個月來避不見面還勞動三爺親自出手料理這件事是我的不對,我沒法為過去這一個月的事辯解什麼,但今日我既然跟著汪兄來到此處,就是想好好給三爺一個交待。」
「既如此,」言三抬了抬眉:「先讓我看看你所說的誠意。」
燕子辰解下肩上的包袱雙手奉上:「這是我這一個月來為了還清欠債變現的財物,裡頭都是如意櫃坊開出的憑帖,一張十貫,絕對童叟無欺,望三爺笑納。」
「裡頭總共值多少?」
「四百兩。」
言三笑了,轉問一旁立著的萬掌櫃:「老萬,三少在我們這兒的欠款你算出來該還的價是多少?」
「一千兩。」
「你在金字堂十八年,估價的眼光自然是很準了?」
「保証精準。」萬掌櫃恭敬回答:「以三少的家當來計,這估價絕對天公地道。倘若我當真估少了,那也是墮了燕家香藥舖的名聲,於三少又有什麼好處呢?」
明明是勒索敲詐,竟還能講得像是為對方著想的樣子,燕子辰臉色愈來愈難看,卻只能忍著氣道:「我不過是借了二百兩銀,也只是遲了一個月沒還,萬掌櫃就這樣漫天要價,難道不也是墮了青龍會的名聲麼?」
萬掌櫃聞言沉下臉來:「燕三少,我勸你謹言,這樣詆毀青龍會,就不怕三爺不高興麼?」
言三卻笑了:「老萬你這麼說話顯得我們仗勢欺客了。你情我願方是買賣,三少此刻心中不服也是情有可原。」
「三爺,我沒有不服,」燕子辰正色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絕不推諉,只是萬掌櫃這一千兩銀子的估價並不合理。」
言三笑問:「依你說,四百兩倒是合理了?」
「其實四百兩也不合理。」燕子京一旁搖頭道:「三爺,我三哥向貴會金字堂借的本錢是二百兩,如今只拖欠一個月利息竟就比本金還高出四倍,這怎麼想都不對。只因我三哥過去一個月忙著籌措銀錢,沒能及時和青龍會互通聲息解釋清楚,這點的確對三爺有愧,故此三哥願意連本帶利歸還四百兩,這也是三哥對三爺的一番誠心,希望三爺體察。」
「燕六少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很是體面啊。」言三盯著他緩緩道:「但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在幫你兄長討價還價罷了。小段,你還記得上一個在我面前討價還價的人後來是怎麼處理的麼?」
一直侍立在言三身旁的段飛白一被問起,便恭敬回道:「當時照三爺吩咐,小的敲下了他四顆門牙,待要敲他第五顆牙的時候,那人便哭著答應把所有欠款當即清償,再無二話。」
燕子辰和燕子京聽了都是心下一凜,牙床頓覺酸軟起來。
「唔,好像就是那麼回事。」言三笑笑看向表情已明顯不自在的兩人,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尋:「每個欠債的人都會在債主面前哭窮,但到了最後關頭,這些人都會了解到銀錢再怎麼重要,也不比自己的身子重要。我這二十年來已教會了不少人這個道理,三少六少都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教也能懂得的。」
聽得最後關頭這四個字,想起此前汪從風所言,燕子京不知為何火氣上衝,便冷冷道:「三爺言下之意今天就是這最後關頭了?」
汪從風見他面色不善,忙笑著打圓場:「不至於,怎麼就最後關頭了?三少六少今日能夠來此可見誠意十足,三爺向來最是疼惜小輩,怎麼也不會刻意為難咱們的。」
汪從風說著一邊又握住他的手,要他靜下心來。
「小風,說歸說,他倆的事還該是他倆的事,你別把自己搭進去。」言三眼中透著精光。
「小人自知人微言輕,但也斗膽勸六少一句,在三爺面前勿要失態,」萬掌櫃在一旁收起了原本老好人的嘴臉,搖搖頭道:「若是惹怒三爺,今日真能成為你六少爺的最後關頭。六少你在小人的帳本上估價只得八百兩,還是自己謹慎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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