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辰時正二刻，城南居士巷口榕樹下古井邊魁星亭，鴉沒鵲靜，寂然無聲。
魁星亭中站著徐無咎，隔著一座涼亭閻金和趙義兩方對望著，依照事先約定，雙方只各來兩個人、一輛馬車護送交易物，閻金這方的兩個人自然就是閻金本人和斗笠遮臉一身黑衣的百里扶桑；趙義那方的兩人則是趙義和杜麟。
徐無咎朗聲道：「閻爺、趙兄，今日的交易承蒙雙方信靠，我是中間人，現在就請雙方把各自馬車裡的人和箱子都交到這魁星亭中，請閻爺先開始。」
閻金和百里扶桑合力將三口箱子搬入魁星亭，開箱之後退出亭外等趙義、杜麟入亭驗收。
徐無咎道：「箱中共有鳥銃二十隻、長短倭刀十五把，趙兄、杜兄請查驗是否無誤。」
趙義、杜麟入亭細細查看後點了點頭，退出亭外。
「現在請柳老闆下車相見。」
柳千帆在趙義攙扶下走下馬車，一見到變裝的百里扶桑就認出他來，忍不住紅了眼眶。
百里扶桑當然也隔著斗笠縫隙在看著她，心中激動無以復加，幾日不見她削瘦了、蒼白了，她面容還是那麼俏麗、身形還是那麼纖巧，眼神還是那麼明亮而堅毅，卻又悲傷憔悴得讓人心疼……百里扶桑不敢去想像這幾日柳千帆究竟經歷了多少辛苦，他只慶幸他還能再見到她，他迫不及待想擁她入懷、疼惜她、安慰她。
閻金按住百里扶桑肩頭，朗聲道：「是柳老闆沒錯，那我們現在如何交換？」
徐無咎道：「先請柳老闆到我身邊來，然後趙兄、杜兄入亭將三口箱子搬上馬車自行離去，在你們離開後一刻鐘，我會把柳老闆交給閻爺。這樣雙方覺得可行否？」
閻金道：「既然拜託了徐兄做中間人，我們當然信任徐兄，沒有異議。」
趙義和杜麟交換了個眼神，也點點頭：「可以。」
「那就開始吧。」
柳千帆走到徐無咎身旁，趙義和杜麟開始搬運三口箱子，等箱子上了馬車，趙義、杜麟環視眾人後一拱手：「我們這就先告辭，後續的事有勞徐兄。」
「趙大哥，」柳千帆突然叫住趙義：「那日我同你說的事你還是好好考慮吧，抽身要趁早，以免後悔莫及。」
趙義看著她，聽著她反覆對自己的忠告，心緒實在很複雜，她的眼神總讓他想起過世的妹妹。
久久，趙義只輕道：「老子知道了，妳自己多保重，以後……各自安好吧。」
說著趙義就和杜麟上了馬車揚長而去，他倆一走百里扶桑就奔入魁星亭緊緊擁住她，啞聲低喚：「千帆、千帆……我好想妳……幸好妳平安。」
海的氣息包圍了過來，那是最令她安心的氣味。
柳千帆也回擁他，又去揭他頭上斗笠：「我也想你，讓我看看你。」
摘下斗笠後輪到柳千帆心疼了，百里扶桑眼窩深陷，原就削瘦的面龐變得更加棱角分明，鬍渣子都冒了出來，看得出這幾日擔心她的安危他也沒少吃苦。她愛憐地撫著他臉頰，感受著指尖上的微刺，終於切實地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他身邊。
徐無咎在一旁笑道：「我知道你們倆高興，不過是不是等回了富春再抱？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閻金也湊趣：「徐兄這麼說話未免太不解風情，豈不聞小別勝新婚麼？」
柳千帆聞言紅著臉微微掙扎，可百里扶桑不為所動，最後還是被抱在他懷裡掙不開，柳千帆也就隨他了，她只好奇一件事。
「閻爺和徐大哥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的？你們之前根本不認識吧。」
「多喝幾杯自然就熟了，」徐無咎笑道：「也是託了閻爺和百里兄的福，淮秀院白大姐那兒的事他們已經替我說好，明天我就會帶雪仙離開揚州。」
柳千帆一驚：「這麼快？」
「其實我早該走了，只是為了幫忙救妳才拖到現在，十天後就是立夏，桑鐵心打過來的時候我可不想還留在這兒陪你們。」徐無咎笑道：「我在這兒的事已了，接著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們該做的都已做完，十天後是成是敗也只有到時見真章。」
該做的都已做完……
柳千帆道：「我們難道不該現在去桑鐵心城內的據點把那兒的海寇一網打盡？」
徐無咎揚眉：「難道妳知道他們據點在哪？」
「不知道，他們送我過來這一路馬車裡都是封死的，眼睛也被蒙了布，」柳千帆有些喪氣，但又定定看著徐無咎：「可是徐大哥你一定知道，現在三口箱子落在他們手上，十天後城內海寇拿著那些武器裡應外合揚州就危險了，你該帶我們去掃蕩他們的賊窩。」
「別想太多了，現在妳過去想必早已人去樓空。」徐無咎悠然道：「他們在城內的據點除了翠柳園之外我知道的只有三處，不知道的只怕還有，桑鐵心當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底牌都告訴我。」
想想也是……但見徐無咎、閻金和百里扶桑對於箱子被帶走這件事表現得都異常淡定，再想想自己之前對徐無咎所作所為的推測……
「依徐大哥說的，」柳千帆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三口箱子給了桑鐵心也沒相干？」
「沒相干的，」徐無咎依舊悠然：「只要十天後揚州上下一心，必定可以打垮來犯的海寇。」
閻金也呵呵笑道：「徐兄說得對，這回揚州官府和民間齊心做了不少準備，十天後管教桑鐵心那夥人惡貫滿盈！」
「這十天我們還有不少事要做，」百里扶桑還摟著她不肯放，輕道：「據我判斷海寇的主力會由東門入侵，桑鐵心也會想辦法開城門引海寇攻進來，富春客棧就在城門旁，到時必然首當其衝，我們要早做防範。」
兩年前的回憶再度湧上心頭……想起逝去的父親，柳千帆黯然神傷百感交集，百里扶桑感受到她心緒波動，在她耳際輕道：「放心，有我在，妳不是一個人，我們會一起守住富春。」
「嗯，」柳千帆在他懷中展顏：「我們回家吧。」
閻金看著他倆一時笑了，轉對徐無咎道：「你知道麼，我現在就特別想跟著他倆回富春——我想看他倆抱成這樣怎麼還有辦法走路？」
柳千帆一聽這話臉就紅，又開始掙扎，百里扶桑這才鬆開她，但還是牽著她的手不放。
看得徐無咎也失笑：「我從沒見你這樣子過，放心吧，嫂子既已救回來就丟不了的。」
柳千帆的臉更紅，低著頭好半晌不作聲，最後才道：「徐大哥別開我玩笑了……不過這次我能得救都多虧了徐大哥，明兒你和雪仙姐姐離城之前好歹先到富春來，我想送點東西給你們。」
「我也有東西想和千帆一起送給你們，」百里扶桑道：「算是賀你和雪仙于飛之喜。」
徐無咎想起情人也笑得甜蜜：「知道了，明日午後我們出城前會去富春一趟。」
於是四人各自散了，百里扶桑帶著柳千帆回到富春客棧，今早富春眾人上下懸心根本沒開張，所有店伙只在店頭等著柳千帆的消息，一見她回來立刻一擁而上，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千帆妳回來了！我就知道阿桑一定能救妳！」李紅杏熱淚盈眶，又心疼道：「妳都瘦了……」
「千帆沒事就好，」錢三竟有些哽咽：「我這幾日擔心得吃不下睡不好……」
「我們誰不是呢？」王大年也啞聲笑道：「不過回來最重要，這是大喜事，都多虧了阿桑。」
「平安回來真的太好了，」顧清弦也放下心來：「當日局面實在太混亂，沒能護住妳我一直很自責……」
「老顧你別這麼說，」柳千帆難得看到顧清弦如此一本正經，反而笑了：「當天局勢是真的亂，這也怪不得你，橫豎我現在平安回來，你也別再把這事掛在心上。」
李紅杏也掌不住笑道：「千帆妳不曉得，老顧因為自責所以這幾日店頭護衛工作做得特別勤謹用心，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雙眼利得嚇人，逮住好幾個想混進店裡生事的混混和遊民。」
「是啊，」周淮也湊趣：「顧哥這幾日往店頭一站就是架勢十足，管他什麼海寇遊民混混……沒人能進來犯事，咱們富春的常客都說來這兒吃茶特別安心呢。」
孫五也笑道：「真的是這樣，老闆娘妳這兩天看了一定也會被顧哥嚇一跳的。」
「我現在就已經嚇一跳啦，」柳千帆也忍不住看著顧清弦調侃他：「這麼認真負責的樣子還是我們家老顧麼？」
李紅杏又抿唇笑向柳千帆道：「莫說是妳，我也刮目相看呢，老顧這幾日這麼勤懇用心，是真的變了很多。」
顧清弦眼神就沒離開過李紅杏，又輕輕遞過一句：「這麼勤懇用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放心嫁了？」
李紅杏只顧看著柳千帆眼睛說話，聊天的氣氛又是如此放鬆，一時不防便脫口道：「的確是可以嫁……你這冒失鬼！害我說了什麼話！」
所有店伙看著李紅杏滿面羞紅追著顧清弦打的樣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葉二嫂笑道：「好了，大家別鬧紅杏了，千帆這幾日必定沒能好吃好睡，我來給她做些點心，今早既不開張，大家下午再忙就是。」
「說起這個有件事得和大夥說說。」柳千帆道：「我們得到消息海寇來犯可能就在立夏前後，官府方面很快就會動員全城備戰，我們也得有所準備。所以我想接下來十日富春過午就關門，也不接住客生意，下午就讓老顧和阿桑帶著大家練練武藝、佈防客棧，也要屯些食水器物，到時海寇真的來了我們總要能自保才行。」
眾人多半是經過兩年前那場寇患的，想著要保衛客棧心下都是熱血上湧，加上有顧清弦和百里扶桑兩人可以依靠，一時氣勢如虹。
「千帆說得對，官府有官府該做的事，我們也有我們該做的事，」王大年大聲道：「我和三哥這幾日晚上也都跟著阿桑在練刀，這次絕對要靠我們保住富春！」
「大年哥和三哥好氣魄啊！」小莫和阿進被一感染也慷慨激昂起來：「今天開始午後既然不開張，一會兒我們大夥兒也一起練，那些海寇不來則已，敢來富春鬧事管教他們有進無出！」
李紅杏道：「我一會兒就寫個紙條貼門口，接下來這幾日過午我們就關門，大家都在後院和飛瓊院裡練刀，二嫂、三娘、六姑還是專管做飯，我可以給她們打打下手。」
「我和老顧下午就帶著大夥兒練。」百里扶桑看著柳千帆輕道：「不過千帆這幾日定是累壞了，先回雪影閣休息吧。」
李紅杏卻道：「你也休息，這幾日你也累壞了，和千帆一起去吧，這兒有我和老顧呢。」
王大年和錢三也道：「就是，阿桑你好好陪著千帆，哥哥們准了！我們這幾日也練得還行，可以幫忙教小莫他們。」
柳千帆也不扭怩，笑道：「那就桑哥陪我先回飛瓊院，大夥兒下午跟著老顧、三哥和大年哥先練吧。」
分派已定，幾個廚娘逕往廚下做點心，小莫等人也到柴房去尋出好幾把柴刀來磨利，柳千帆則和百里扶桑自後院角門準備回飛瓊院，行經後院，看到地上兩隻小鴨呱呱亂叫滿院跑，想起當日兩人遊保障湖的光景，柳千帆嘴角泛起懷念的笑容。
「過去幾天我提心吊膽度日如年……」想起死去的玉簪和丹桂，柳千帆又是心下隱痛，啞聲道：「沒想到還能再看到這兩隻小黃鴨、再看到大家。」
百里扶桑憐惜地握住她的手：「沒事的，以後妳天天見得到我們，也見得到小鴨，我絕不會再讓妳受這些驚嚇委屈，我陪妳回雪影閣去。」
兩人一起回到雪影閣，來到自己最熟悉的住居柳千帆更安適自在了。葉二嫂不多時送來茶點，心疼她這幾日在海寇窩裡受苦，二嫂攢了個大食盒，弄了好幾籠子點心，百里扶桑哄著柳千帆吃了許多，直把柳千帆撐得叫救命。
「真的吃不下了，」柳千帆嗔道：「二嫂也是的，做這麼多點心怎麼吃得了？你也不幫忙吃些。」
百里扶桑還勸，又夾了個蝦捲給她：「千帆乖乖的再吃些，妳瘦得這樣，二嫂也是心疼妳呢。」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柳千帆滿眼捨不得，又去撫摸他臉上鬍渣：「這幾日讓你擔心了。」
百里扶桑輕擁著她：「只要妳能平安回來，我就安心歡喜。」
柳千帆在他懷中也是安心歡喜的，又嘆道：「我這幾日經了許多事……」
「那些事必然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妳也別多思多想，過去的就過去吧。」
「不，我要說。」
「那我就聽妳說。」
柳千帆心頭鬱鬱，一股腦兒把在海寇窩裡看到的、經受的全說給了百里扶桑，說起玉簪和丹桂慘死又忍不住拭淚：「我那時差點就要被惡人所害，是兩位姐姐捨命相救，趙義又殺了那惡人我才能活下來的……」
百里扶桑心疼不已摟得她更緊：「妳受苦了，我只恨不能親手替妳滅了那個丁振！」
「你別氣，就像你說的，都過去了。」柳千帆吐露胸中鬱氣，微覺舒緩：「我這次在賊窩裡看到很多可憐的女人，我沒有能耐救她們，可是我覺得該做點事，至少不能再讓更多女人遭了毒手。」
「我明白妳的意思，」百里扶桑握住她的手輕道：「我會幫妳。」
十日之後會有怎樣的風雨險阻不得而知，但此刻兩人相互依偎雙手緊握，心頭信念堅定不移，揚州也好、富春也好、兩人的未來也好，他們都要一起守護，一起攜手並進，前路再險，只要有身邊這個人陪著也就可以笑看一切昂首前行了。
ns 18.68.41.146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