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活了十八年,溫馴聽話了十八年,頭一回違拗他父親,和他自個兒的名字一對比,簡直大相逕庭。
親生母親臨死前給了他「謹言」這個名字,是為了無時無刻提醒兒子要謹言慎行──用他們歷史悠久的燕地方言來說,他就是個「逃生子」——也就是私生子,母親是被偷養在外頭的外室。能被父親領回本家,認祖歸宗,已是萬幸。
小小的李謹言那時敏銳地感覺到媽媽要離他而去了,噙著眼淚,抓著母親的手不放。
「媽媽,你怎麼不看我呢?你不愛我了嗎?」
母親本來在綁繩結,手頓住了,眼眶漸漸地泛起一圈紅,像羹湯上浮著的醋。她別開臉,消瘦的指尖跟筷子似的一揩,頓時暈染開來,化作一串透明水珠簌簌滾落臉頰。
「媽媽病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治病。」
「媽媽可不可以不要走?一定要走的話,帶我走好不好?」
他其實也不懂:明明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動不動就哭著罵他打他,說不要他了,要把他丟出去。現在母親要走了應當是好事,可他就是不願意,心裡像進了沙石一樣硌得慌。
他想,他還是有點喜歡媽媽的,媽媽上過女子學堂,不罵他打他的時候,偶爾會抱他在懷裡,教他認字。
母親一聽他說,就流著眼淚摀住他的嘴巴。
「不許再這樣說,媽媽想好了的,你不能跟著媽媽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如商,世事往往都是這樣的。況且,媽媽走了,謹言才能認回爸爸啊。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到爸爸長什麼樣子嗎?」
母親哄得年幼的他閉上眼,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再三叮嚀他見到爸爸後務必乖乖的,謹言慎行,又要他慢慢地從一數到一萬。
他依言慢慢地數,忍著肚子餓也不睜開眼睛找吃的,終於睜開眼時,看到了一雙佈滿著紫黑瘀斑的腳,在他面前一晃一蕩。
母親走了又回來了,卻是盛在骨灰醰子裡,大人帶著懵懵懂懂的他在江邊撒灰,風一吹,灰燼紛揚四散,片刻沒了蹤跡。
他茫然站在原地,仰頭看著一個個陌生的大人,有人安慰他別哭,他點點頭,聽話地擦了擦眼淚,沒有再哭。
被父親送上學的時候,再讀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他才漸漸懂了:人生多別離,不能常相見,他和母親就像參星居西,商星居東,此出而彼沒。
父母之間,也是這樣。
母親哪裡是治病去了,分明是父親始亂終棄,拋棄了他們母子倆,母親心裡鬱結成疾,拋下他不管了,自個兒求個解脫。
他並不恨誰。畢竟,當軍閥頭子的父親李宗山在吃穿用度上沒虧待他半分,而母親雖然不要他了,但還是教了他兩件很有用的事的:一,做人要謹言慎行;二,人如參商,聚少離多。
這麼多年來,他在嫡系母子倆的白眼下戰戰兢兢地寄人籬下,從來沒出什麼岔錯。別的紈絝子弟都在逗鳥遛狗,養舞女玩戲子,在外頭銷金窟裡醉生夢死,他卻正經八兒地讀書。按父親李宗山的原話說,寶貝嫡子當然負責接手老子打下來的江山,至於他李謹言麼,雖然也姓李,但總不能白吃白住,不如去洋鬼子那裡弄張經濟學燙金證書,回國進政府財政部當官,方便哥哥支錢。
李宗山兵痞出身,明明大字不識幾個,卻愛好附庸風雅,弄了個書房,擺一大張紅木辦公案,插上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做做樣子,再添兩個書櫃,書愈厚愈好,佔位置又顯得有文化,所以大多都是字典和史書,又搜括回來好些洋文書的翻譯本,三個月前又找來一套斯密亞丹的《原富》,整整五卷,要李謹言在赴洋留學前好好準備。
李謹言讀是讀完了,可是他不喜歡經濟學,他只喜歡歷史。
打從小時候,李謹言唯一覺得放鬆自在的事情就是獨個兒在書房看史書。只要沒客人來,這裡就是他的一方小天地。
他初來乍到時認字不算多,甚至拿起其中一本書時,連書名《珉琰稗史》(註1)四個字都認不全,可是這本書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他捧在手裡,一直看一直看,連蒙帶猜地讀完了。
裡面有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也叫李謹言。
《珉琰稗史》有云:「完顏阿察那令琰帝、后、諸嬪妃、帝子、帝姬赤身披羊皮,面朝鑫宗廟叩拜,跪伏繞軍帳三日,稱牽牲禮。又令御史臺監察御史李謹言擬詔封二帝為昏愚公、昏幽侯。李謹言投筆於地,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怒斥下跪諸臣,無一人敢應答。完顏阿察那命磔於帳,黑狼軍統領蕭無羈曾為李氏所辱,其人睚眥必報,請刃之。慨然就死,曰:『刑鉞加身抑又何懼?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骨肉終須朽也,惟願碧血丹心不朽於世!』蕭無羈遂引刀寸磔之,肌肉盡去而視明猶存,氣息未絕,且哭且罵,其聲淒切,自午正起,至子時三刻方絕,時年未及弱冠。是夜君臣皆悲泣不止。」
簡單來說,這個燕人李謹言是個芝麻小官,在鑫人攻陷燕國的時候不肯跪,也不肯替外族起草詔書。好巧不巧,這位仁兄之前與一個叫蕭無羈的人結了仇,而對方此刻正是鑫軍將領……於是慘遭仇家公報私仇,千刀萬剮,一命嗚呼。
沒來由地,李謹言對這一段在意得很。
那個燕代的李謹言——他死活不肯跪。他一點都不謹言慎行,一點都不識時務……他寧願慘死刀下也不願順敵人的意。
到底有什麼比活著還重要,竟能讓他這般執著?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居然那麽驚奇,那麼有意思,頭一次隔著冷冰冰的文字,感受到了前所未知的力量。
他在浩瀚書海裡搜索,研究燕史,想知道這個人更多的事跡,卻一無所獲。就連這個小小諫官李謹言的死對頭,「黑狼軍統領蕭無羈」,也只在這本野史裡曇花一現,別處無跡可尋。
後世的史學家對此爭論不休,有的嗤之以鼻,指《珉琰稗史》只是民間話本,有的卻言之鑿鑿是真人真事,至今仍然在努力挖掘兩人生平留下的蛛絲馬跡。
不論如何,大抵從第一眼看到《珉琰稗史》時開始,某顆種子就已經植在李謹言心田裡,悄悄地抽芽,長成了連他也沒察覺到的參天大樹。
所以,他溫馴聽話了十八年,今天頭一回破天荒地違拗他父親──7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VeV1DXX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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