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雪眼睛睜開沒多久,很快又虛弱地閉上了,躺在破爛的草蓆上毫無反應,蠅蟲繞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嗡嗡」打轉,有的是戰場上受的傷,有的是被俘拒降遭受的拷打,多處潰爛滲著濁黃的膿液,人也燒得昏昏沉沉。
還在做夢吧?
他率西雁騎兵勤王,在太原與清河王趙策元鏖戰一場,以寡敵眾,好不容易慘勝,豈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遭到北遼軍乘機而入,被俘後拒不投降,眼睛被剜掉了,怎麼可能還看得見?
他感覺到誰的指尖撫上他眼角,仔細地拭去淚痕,動作輕柔,生怕碰疼了他。
少年帶著西涼口音的呢喃飄入耳中,嗓音空靈,像薄薄的冰片浮在水上似的。
「是淚水……須那又做了難過的夢,卻總不肯與寧安說說……」
雪膚白髮的異族少年跪坐在李鴻雪身邊,眼眶裡沒了眼珠,只有兩個血淋淋的洞,雖然血流已經止住了,但是紅白相映格外觸目驚心。
這個異族少年的來歷得從五年前的秋天說起。
當時,西涼人表面上臣服於燕,卻會為了積存糧食渡過嚴冬,屢屢派出騎兵突擊侵襲邊陲的燕人村落,擄走牲畜婦女後放火逃逸,防不勝防。
去年秋天,燕珉帝終於忍無可忍,很乾脆地下了決定──命西雁關駐軍打回去,攻破這群西涼蠻子的邊城「黑朮城」。
黑朮城的老城主剛死不久,接任的是個年少氣盛的西涼皇族世子,此時在城樓上看見一個正當盛年的將軍率兵駐在城外一箭所不能射及之地,騎白馬,披掛銀甲白袍,在軍隊中極其顯眼。
西涼世子觀其面白無鬚,相貌清俊,不像武將,倒像個文官,不禁生出蔑視之心,提著馬鞭遙指對方,哈哈大笑。
李鴻雪對挑釁無動於衷,沉默地抽出旁邊親衛背著的鐵胎弓,搭上箭枝,肩膀下沉,下巴抬起,緩緩地舉起弓,瞇起眼,瞄準了城樓方向。
西涼世子見狀又嗤笑,用西涼話嘲諷:「叔伯們說得不錯,十個燕人有九個都是膽小的兔子。瞧,他只敢遠遠躲著,胡亂射上幾箭了事!」
倒是有副將認出李鴻雪來了,慌忙「嘰哩呱啦」地說了幾句,卻換來少城主一記白眼。
「不妨事,隔得這麼遠!這距離,我們從城上射箭都夠不著,他在城下射箭能成什麼氣候?」
卻見李鴻雪那張拉力足有三百餘斤(註1)的重弓被他一拉,粗牛筋和蠶絲絞成的弓弦「嘎吱」作響,完完全全地彎成了一輪滿月!
手一鬆,「錚」的一聲,箭便如流星追月般疾飛而去!
只一眨眼間,箭挾著恐怖的破空風聲,到了西涼世子眼前不足數尺,駭得他大叫一聲蹲下去,箭從他頭頂上擦過,去勢未止,正中背後的一個衛士,從眼窩直貫入腦。
那衛士半點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已然血濺當場,一命嗚呼。
還沒來得及反應,第二箭就又來了,這一次瞄準了黑朮城城樓豎著的戰旗,同樣精準命中,旗桿如同麥桿折斷,大旗頃刻倒下!
就在李鴻雪想射第三箭時,弓弦不堪重負,「啪」斷成兩截,打在手背上。
李鴻雪在邊關艱苦慣了,也早已對拉斷弓弦這種事習以為常,像感覺不到手背疼痛似的,臉色不改,眉頭也半分沒皺,隨手把壞弓交還親衛手裡,換回長槍,迎風一舉,紅纓飄揚,亮銀色的槍頭在日光下綻出耀眼光芒。
他揚聲,提氣,短短的一句擲地有聲。
「犯我大燕者,死!」
跟隨李鴻雪打先鋒的西雁軍歡聲雷動,就連戰馬也都受到感染,紛紛嘶鳴起來,難耐地踏著蹄子。
西涼世子驚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惱羞成怒,用西涼話縱聲高呼。
「誰殺誰還不知道呢!我要親手殺了這隻燕國兔子,剝了他的皮,搶了他的馬,帶回去送給阿爹!兒郎們,開城門迎戰!衝出去,殺──!」
敵方主動開門迎戰,正合李鴻雪的意。
只見他甚至不用拉韁繩,只用雙腿一夾,胯下通體純白的御賜駿馬「照夜」就極有默契地領略了指令,昂首長嘶,撒開四蹄,如箭離弦直衝入敵陣!
李鴻雪全憑雙腿控馬,如臂使指,進退自如,雙手所持一柄丈八亮銀槍上下左右地翻飛,槍頭寒光如同電芒亂閃,頃刻間,十多名西涼騎兵已被他挑落馬下,熱血噴濺得李鴻雪和照夜馬渾身鮮血斑斑。
幾名西涼騎兵試圖從旁包抄,刺出長矛,要將人和馬一同扎成刺蝟。
照夜馬在李鴻雪指揮下揚起後蹄,逼退背後敵人,騎者則在馬鞍上槍隨身轉,「呼」的一下破風聲響,身形轉過,長槍刺穿右側那人喉嚨,再回槍一撞,槍柄末端狠狠地撞飛左側騎兵。
斜飛入鬢的長眉下,李鴻雪一雙內勾外翹的細長丹鳳眼亮如寒星,冷冷地鎖定少城主所在位置,一聲長嘯,精銳騎兵在他背後組成前尖後寬的陣容,在他率領下如箭鏃扎入敵陣,大開殺戒。
北遼佔領著河北的峪雲十六州,大燕數十年來都沒有足夠的牧馬場,戰馬有限(註2),但燕珉帝為了對抗西涼騎兵也是拼了,把全國大半戰馬都調到西雁關給李鴻雪,而李鴻雪也不負所望,練成了精銳的西雁騎兵與之相抗,反過來打得西涼人節節敗退。
少城主嚇得肝膽俱裂。他根本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出城迎敵練練手,竟會惹上這麼一個大煞星。
「撤退!快撤退!」
然而李鴻雪怎可能容許他說撤就撤?他一路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直殺到少城主面前,僅僅交手三回,手中長槍就刺入敵人胸口,往上一挑,少城主口中鮮血狂噴,如斷線紙鳶般摔飛出數尺以外!
西涼人嚇得魂飛魄散,拼死搶回重傷的少城主,在西雁騎兵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夾著尾巴逃回黑朮城,閉門不出。
西北監軍童煥率領的步兵姍姍來遲,撿了先鋒騎兵的便宜,攻城雲梯、擂木等輪番上陣,敵寇只剩下苦苦支撐的份兒。
那時,李鴻雪第一回看到了黑朮城城樓祭壇上站著的異族少年。
其實說是少年也不太準,只能算個半大孩子,約莫十歲,是個罕見的「白子」──肌膚、頭髮、眉毛都白得像雪,額頭正中央紋著一隻鮮艷奪目的血紅豎瞳。
他袒胸露背,散髮赤足,頭戴鳥喙面具,身上掛滿金飾,舉著一桿五彩羽旌,在大鼓上跳躍旋舞,口中曼聲吟唱,柔若無骨的身體拗出各種交媾姿勢,一頭雪白的髮絲在正午烈日中飛揚,熠熠發亮。
和西涼人交戰整整十五年,李鴻雪對西涼人的風俗略有聽聞。
西涼人既拜天,也拜星宿與巫神。其中一位古老的巫神叫「大威德熾盛光靈宮天羽貴神婆羅兀」,鳥首人面,三眼六翼,身披五色彩羽,喜食毒草蛇豸,每逢啼叫便會吐火,大放光明。
婆羅兀好鬥善戰,傳說終有一日會吐出腹中惡火焚盡敵人、自身和萬物,而後迎來永恆光明的「熾盛天」──因此,祂既是司掌破壞的凶神,也是西涼人的「須那」之一──換成燕語就是「戰神」的意思。
如要供奉這位巫神,須擇一容貌昳麗、生來白首的童子為巫子,自小以百種毒物餵養,終生獻與神明。兩軍交戰時,巫子午時出陣以儺舞供奉,可求得神明庇祐;啖其血肉,可百病盡消,起死回生。
這支教派已經沉寂多年,李鴻雪也只是從俘虜的西涼老兵口中聽過,想不到如今又重新出現。
然而,巫子跳了一回儺舞,還沒來得及等翌日午時再跳,城已經破了。
少城主傷重不治,其餘大小將領盡皆出迎乞和,與金銀玉帛一同送來的還有那個巫子。
註1:《宋史》記載岳飛能挽弓三百斤,其實並不等於現代的三百斤,但也不能說史書誇大其詞。古今算法不一,通過明代復原宋代神臂弓的拉力資料和記載的宋代神臂弓拉力資料做對比可知,明代以前的弓拉力資料,普遍比明代大一倍,需要換算後再將資料折半才行。
註2:真實歷史裡,宋朝牧場多改為農田,馬匹少得可憐,也不是所有馬都當得成戰馬,完全不足以組成騎兵隊,實際數字可參見《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一‧兵十二(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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