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林松茂在絮絮不休，這邊李謹言癱坐在地上，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擠進榻邊烏泱泱的十多人中間，焦急地握住李慎行裹著細布的手。
「兄長，兄長你可好些了？千萬要活下去……」
李慎行仍舊沒睜眼，面如金紙，但呼吸聲似乎粗重了不少，手被李謹言握住的時候，身體驀地抖了一下。
御醫皺眉頭：「小公子你且放手，一邊待著！他脈搏極弱，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驚擾，如果傷口裂開，就是再來一枚天元聚魂丹也返魂乏術。」
監督的老御醫翻了翻李慎行眼皮，卻說：「無妨。瞧著神識已經恢復不少了，血親相伴在旁，即使只是聽聽聲音也對病患有益。虛虛握住手可以，以防萬一，再添一味止疼的藥罷。」
難得把人從鬼門關上救回來，李謹言是絕對不敢在這關節眼上再冒任何險的。他一聽可能會弄裂傷口或者弄疼人，趕緊縮了手。
他在李慎行耳邊再低聲喚了幾回，看到對方一次次給出微弱的反應，心下稍定，改而仔細地察看傷勢。
李慎行幾乎把大理寺裡的一半的酷刑都挨了個遍，幸好只是走了第一遭，要是再審第二遭、第三遭，恐怕就不止身上千瘡百孔，連頭臉也會毀得不成人形。
看著那滿身青紫鞭傷，從肩膀紮到指尖的細棉布、穿刺琵琶骨留下的兩大灘血漬，再看到扭曲變形的一條右腿……李謹言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胸口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在現世中跟著當軍閥頭子的父親生活，就算不像嫡兄一早從軍，也少不免有那麼幾次路過軍營，或是被嫡兄丟進傷病士兵之間，美其名練膽，其實想庶弟得傳染病早早死掉，日積月累下來，或輕或重的傷勢他都看過不少。
像李慎行這樣的，別說在古代了，在現世裡也是無法完全治好的，就算撿回一條命，也註定落下殘疾，一輩子病痛纏身。
可是李謹言太習慣忍耐了，對他來說，情緒往往沒什麼用，還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悲慟的水光只在眼眶裡晃動著，打了個轉，又在牙關緊咬間慢慢地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與年紀不符的冷靜，像凝成了一層堅冰覆在臉上。
當務之急，是穩住他兄弟倆的處境，起碼要讓李慎行安心養傷，絕對不能再發生剛才那樣有人試圖加害的事。
李謹言一言不發，心裡已經有了計較。
他換上懵懂的神情，輕輕撫過兄長蒼白慘淡的臉容，輕聲細語地安慰。
「哥哥，別走，別飛走，別留下我一個，自己回到天上……
馬德光以為李謹言死裡逃生正在後怕，又被兄長血淋淋的模樣嚇到說起胡話來，上前想抱走他，卻見這半大孩子像被魘住了似的，兩眼發直，在屍體旁蜷成一團，旁人稍一觸碰就瑟瑟發抖，哀聲呻吟。
「不，你們別過來，不要，不要……」
那呻吟聲起初是軟糯的童音，漸漸變得又尖又細，夾雜著幾聲啁啾，竟像剛破殼的雛鳥叫喚！
「這……」
馬德光從未見過這般怪異的情況，一時間沒了主意，卻見李謹言偷偷朝他打了個眼色，打完眼色，又叫喚起來。
「真龍天子何在？此地穢氣甚重，吾和兄長受不住……」
敢情這孩子裝瘋賣傻，之前指兄長是白鶴仙童不夠，自己還要扮作另一個白鶴仙童，左右湊一對兒？
馬德光不禁吃了一驚，萬萬想不到自己活了幾十年，也差點被這一半真情一半假意的戲碼矇騙過去。
這孩子才幾歲？兄長病危，竟還有多餘心思為自己鋪路！
這般狡猾薄情，要是容他待在官家跟前，待到長大了，鐵定會成為禍國殃民的奸佞吧？
他正想發怒斥責，轉念一想，又察覺此事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
他是內侍，用不著憂國憂民，只要討官家高興就行。
而且，合作多次的右相蔡亭年事已高，差不多該培養新的左膀右臂了。
他想著想著，心中頗為意動，於是急匆匆地帶著李謹言回宮。
「你這孩子，不簡單吶。」回程時，他在馬車上說道，「只是咱家也要提醒你一句：伴君如伴虎，若只謀大富大貴，出路多的是。要是怕了，現在還來得及，回去求官家多賜點銀兩，帶你兄長出宮生活去。」
「我孤身出宮後，還能有命嗎？再說了，兄長傷重，我不願他流落民間受苦。」
李謹言淡淡一笑，又說：「馬內臣該知道，童大人視我父親如眼中釘，殺我兄弟倆不成，必定懷恨在心，圖謀報復，眼下只有陛下能護我周全。」
「瞧得倒清楚。」
李謹言想了想，再試探道：「我瞧著，馬內臣很得陸下信任，又隨蔡大人一道前往大理寺宣旨，想來不怕童大人，又或許……曾經和童大人有一些小過節？」
馬德光聞言，敷著白粉似的老臉皮上下一牽動，皮笑肉不笑的：「咱家哪敢和童大人結什麼怨吶？不過是他還是個小黃門（註1）時曾拜在咱家門下，後來有出息了，從此看不起咱家也是理所當然。」
李謹言了然一笑：「巧了，我兄弟倆人微言輕，如同螻蟻，自然也是『不敢』和童大人結什麼怨的。」
「別小看螻蟻。柱子再高大堅固，只要屋子的主人放著不顧，再放些白蟻蛀透了，小指頭輕輕一推也會倒下來。」
「馬內臣所言甚是，在下受教。是了，先前在大理寺中依稀聽得隻言片語，多虧右相與馬內臣穿針引線，陛下才回心轉意收回成命。救命之恩不敢忘，若這一趟順利，有幸一同隨侍陛下，以後馬內臣有什麼不方便出面的事，儘管吩咐我就是。」
馬德光白眉下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細縫，縫隙中閃動著精光，滿意地點頭。
「真乃孺子可教也。」
兩人語中各藏機鋒，你來我往，不消片刻就達成了某種不須言明的默契。
註1：「小黃門」是內侍省中最低階者。據說不少小黃門剛進宮都會認一個資歷老、官位高的太監為師父，學規矩禮法，說白了就是找靠山。3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Hk1Kswx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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