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山以上好幾代都是窮當兵的,到了他才成了大元帥。
在這個軍閥割據的時代,手裡有兵有糧、有刀有槍,就好比皇帝。祖墳冒青煙了,飛黃騰達了,李宗山為了表示飲水思源,抓了個據說在末代科舉中了舉的老頭兒,逼令他為李家溯源。
老舉人寫了長如老太婆裹腳布的一本族譜,抖抖索索地回報說,李氏先祖可以一直回溯到燕代某位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大官兒,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成了狀元郎,當過京官,當過守城太守,後來又當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他還說,據說這位丞相為燕國鞠躬盡瘁,病逝後,百姓感念其德,建了一座丞相祠堂(註1)燒香供奉。雖然祠堂在歷代戰亂中毀了,尋不回來,但恰巧老頭兒的先祖當過李相公的同僚,代代口耳相傳,都說丞相祠堂就在昔日的燕地、如今李大元帥管轄的區域──可不正是天意?
李謹言深信這是胡謅的,因為老舉人報出的先祖名字是「李謹言」,唯一提到過這個人的《珉琰稗史》分明說他死在鑫人手裡了,死前最高的官階也不過小小的從七品監察御史。
這老舉人精明著呢,他心中暗道。不止求活命,還想狠撈一筆,恃著父親大字不識就信口開河誆他。
不出所料,李宗山一聽,大喜過望,深信不疑,風風火火地重建丞相祠堂,擺了牌位,加錢讓老舉人畫了像題了匾,落成之日放鞭炮燒高香,擺了三天的流水席,想來也是看先祖恰巧和自家私生子同名,才會心心念念把人送去讀書當官。
李謹言和父親就在這祠堂裡對峙著。
殘夏將盡,蟲鳴蛙叫聲稀稀落落,丞相祠堂厚重的大門一關,門閂一放,把那些零碎的聲音通通隔絕在外。香爐裡的香燭燃得七七八八,只剩幾支短短的還在燒,薄煙緩緩地飄散,紅燭光明明滅滅,映著兩父子的面容。
一時之間,兩人如同陌生人一樣相對無言,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父親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勉強抑著幾欲沸騰的怒火,深吸一口氣,指著先祖畫像沉聲訓他。
「別瘋魔了,瞧瞧先祖,他當的什麼官兒?不是搞歷史的芝麻綠豆官兒,是丞相!大丞相!聽你老子的,不讀那勞什子歷史,要讀就讀有用的經濟,當個財政部長、政府委員啥的,光宗耀祖!」
李謹言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別的,下垂貼在身側的兩手顫抖得厲害,漸漸蜷起十指緊握成拳,嘴唇也直打哆嗦,想說點什麼,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默默地、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眶發熱,盯著先祖畫像不說話。
先祖畫像仿燕代風格畫成,白描畫法,不加任何色彩,用墨線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個清瘦男子的正面,三旬不到,面白無鬚,頭戴長翅烏紗帽,身穿玉帶紫袍,腰佩金魚袋,兩手握玉質朝笏,袍袖迎風飄逸,和煦地微微笑著。
李謹言盯著先祖畫像,心裡念頭亂七八糟地蕩來又飄去。
這老舉人吹牛皮也不怕吹破,畫中人這麼年輕怎麼可能當丞相?眉目看著竟然有三分像自己,想來也是老舉人投其所好罷了,誰不想家裡兩個兒子是文曲星武曲星雙雙再世?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畫上的人,他的先祖,真是個狀元郎、大丞相就好了。滿腹詩書經綸之餘,也一定熟讀史書,必定會支持自家子孫讀歷史的。
就算不是丞相,是《珉琰稗史》裡的監察御史李謹言也好啊……
那個李謹言,他不肯跪,死也不肯跪。他暗暗地想。
李宗山見兒子半晌沒反應,勃然色變,提聲喝斥:「不肖子,毛長齊了,翅膀硬了,跟你老子叫板是吧?給我跪下!」
李謹言恍若不聞,眼圈發紅,直挺挺地站著,一聲不吭。
李宗山怒道:「平常聽話得很,今天到底中了什麼邪,發的什麼瘋?在先祖畫像和牌位面前還敢頂嘴?忤逆子,你不願意讀經濟也得讀,你既然擔著這名字就要接受先祖給你的命,由不得你選──現在就給我跪下,在先祖面前磕頭認錯!」
李謹言恍惚間聽到自己說話,聲音如同古井無波,冷靜得不像自己嘴裡說出來的,倒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
「李宗山,你養外室只圖一時風流快活,人死了不准牌位進祖祠,就連墓碑上都不給刻個正經名份;接私生子回家,要他認祖歸宗,祭祖分豬肉卻從來沒他的份兒。他母子倆活得半點不像李家人,憑什麼要他跪李氏先祖,憑什麼要他光耀李氏門楣?該磕頭認錯的是你,先祖積下來的福蔭都被你敗光了!」
下一刻,「乒乓」一聲清脆裂開響聲,李謹言只覺腦袋彷彿有門大砲炸了膛,一陣灼熱痛感襲來,從太陽穴處向四周擴散,如同無數把尖刀狠狠地刺進頭腦深處。
李宗山盛怒之下出盡全力的一砸,把李謹言眼前丞相祠堂裡的事物悉數砸得粉碎。
他眼前金星亂舞,舞著舞著開始天旋地轉,大片的紅色自上而下覆蓋了視野,模糊的視線裡只剩下祠堂的地磚,還有一大灘血,隨著磚縫蜿蜒開去。
這是……怎麼了?
李謹言茫然無措地試圖尋找原因,可還不待他琢磨出前因後果,持續不斷的劇痛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湧來,像鐵鍊纏上四肢百骸、像大石壓迫著五臟六腑,像個巨大的漩渦把他整個人徹底吞噬。
他活了十八年,雖然被母親和父親正妻打罵過,卻從來沒受過這種程度的皮肉之苦。每一次呼吸都讓疼痛變得更劇烈,他十指不由自主地揪緊又鬆開,神色痛苦不堪,小口小口地嘔著血,呻吟出聲。
「哐噹」一聲,一隻破了個洞的染血白色瓷瓶拋在他面前的血泊裡,滾了一圈,靜止下來不動了。
李謹言依稀記得這瓷瓶是家裡本來就有的東西,聽傭人說似乎傳了很多代,不過父親嫌顏色太素,覺得放在祠堂剛好,就擺在神檯上當花瓶。
神識愈發散逸,他隱約聽得李宗山喘著粗氣,站在血泊裡,喃喃地自言自語。
「臭小子,長相隨了他娘,半點不像老子。該不會是那臭婆娘在外頭勾人生下來的?對,對……一定就是這樣。他奶奶的,我也是魔怔了,養著個來路不明的逃生子,白養十八年,還不如花錢買一籠金絲雀,至少能聽個曲兒!……」
李謹言聽不到父親後續說什麼了,他耳邊響著異樣的哨子聲,眼前人事物俱化成飄忽的煙塵與殘影,如同鬼魅般來來去去,只有砸在他腦門上的那隻瓷瓶掉在面前,映入眼簾格外分明。
他覺得自己大抵得癔症了,又或許,是迴光返照的幻覺吧?不然,怎麼在愈發模糊的視線裡,那隻殘破的碎瓷瓶看著特別眼熟……
這顏色、這質地紋路、這造型,怎麼愈看愈像古藉裡描述過的一隻汝窯(註2)白釉玉壺春瓶(註3)?
註1:丞相祠堂,改編自南宋開朝宰相李綱後人所建的「丞相太師忠定李公祠」,始建於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數次移建,於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復建於現址,即中國福建省邵武市。
註2:汝窯,北宋時期在汝州創辦的窯廠,專為宮廷燒製御用瓷器,但燒製的時間短暫,不久後就毀於宋金戰火,是以汝瓷極為罕見。
註3:玉壺春瓶創燒於北宋,基本造型為撇口、細頸、垂腹、圈足、弧線輪廓;頸部中央微微收束,頸部向下逐漸加寬過渡為杏圓狀,下垂腹;圈足相對較大,或内斂,或外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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