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情景一時清晰,一時模糊。
「砰!」
李鴻雪被提著手臂拖進漆黑一片的御書房裡,狠狠摔向御案。他在黑暗中慌亂地伸手借力,不知道掃到了什麼,可能是墨硯、筆洗或者茶盞之類,「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於耳。
「陛下!」
回應他的是御書房裡瀰漫的濃烈酒氣,以及某人摔來的一把扇子,擊中他的眼角,視野裡仿佛下了一場紛飛大雪,視線短暫地模糊了,只感覺到一個人影覆了上來,身上一重,脖子也被狠狠掐住。
他鍛鍊有素,原本可以輕易還手,或至少格檔住對方的動作,但他不敢,也不願。這可是當今聖上,也是他發過誓要終生追隨的恩人,絕不能損傷分毫。
那人哭著吼他,嗓音失卻了平日的優雅從容,像是從粗糙的沙礫中硬生生地挖出來似的。
「李鴻雪!誰給你的膽子成親?堂堂殿前都指揮使,卻娶了個賣身葬父的孤女?朝中提親的名門大戶多不勝數,之前你明明全部一口回絕了,說忠君之事比兒女私情更重要!」
「臣……」
「你竟然瞞著我,瞞了這麼久?我不許你成親!」
李鴻雪從未聽過趙羲如此失控的聲音,心尖一顫,下意識地想開口說點什麼,卻礙於實在不擅辭令,最終出口的只有寥寥兩句:「陛下有些醉了,不如臣扶陛下回延福宮就寢……」
「我沒醉!你跟著我的第一天就對天發過重誓,說你李鴻雪一輩子都是我趙羲的人,你的性命、你的心、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酒後失去理智的咆哮朝他襲去,趙羲掐著李鴻雪脖子的手驟然施力,使他喉嚨火辣辣地作疼。
他大張著嘴拼命喘氣,胸膛徒勞地上下起伏,卻仍然無法汲取到新鮮的空氣。
為什麼?為什麼陛下會生氣?
是因為嫌棄楚青青出身貧賤嗎?可是自己幼時也不過是他端王府前的一個小乞兒,趙羲半點不嫌棄,不但隔著狗洞逗他說話玩耍,後來還把他接進府裡接受訓練當貼身侍衛,待遇優渥到不可思議。
是因為自己眼見趙羲近日縱情享樂,不想拿家事打擾他,沒有特地稟報,不慎損了他九五之尊的面子嗎?
抑或……
李鴻雪顫抖地攀住趙羲掐著他的那隻手,腦子裡翻攪著無數混亂的念頭,有求生欲、有恐懼、卻也升起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像根比毛髮還幼細的針紮進心頭裡。
他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也不敢細想。
他艱難地吐著一個個字:「陛下明鑑,臣……臣只是成親,不會辭官。以後……還會一樣,守在陸下身旁,絕無二心……」
「那不一樣!」
「陛下息怒……呃咳……咳……」
痛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面前的一切都放慢了,當李鴻雪覺得趙羲興許真起了殺心時,趙羲卻又在最後一刻猛然放手。
李鴻雪跌坐在地上,失態地大口地喘咳了數下,很快就反應過來,拼命地壓下聲音,順從地垂著頭斂著眉眼,挪動身體,跪得筆直。
「臣罪該萬死,陛下息怒。」
趙羲深呼吸了兩三口,在漆黑一片的御書房裡來回踱了幾步,才再站回李鴻雪面前,俯首望著他,伸手輕輕撫過他臉頰、下巴,停留在喉結處,語氣緩和下來。
「是我不好,一時情急失了分寸。一定很疼……你別生氣。」
「不疼,臣也絕不會生陛下的氣。」
「怎麼可能不疼不生氣?鴻雪,你怎麼總是這樣?和朕多說幾句心底話好麼?」
李鴻雪低低地應了聲「是」,又說不出話來了,等著趙羲開口。
趙羲長歎一聲,恨鐵不成鋼似的。
「說說看,這些年來,你的端王殿下,你的陛下……待你如何?你覺著和旁人有何不同?你……又是怎麼看待我的?」
李鴻雪怔住。
趙羲的心思近來愈發教他捉摸不透。
先是源源不絕的封賞和著一篇篇酸掉大牙的辭賦送到他宅上,吟詠的都是香草美玉、洛水神女之類,後來又非要留他夜宿宮中,拉著他的手問一些摸不著頭腦的問題,就像現在這般。
每次他答不出來,趙羲就翻臉發怒,鬧得不歡而散。
他默默地想:也許自己的用處也就到此為止了。
先帝急病駕崩時,端王趙羲搶在兄長清河王趙策元回京奔喪前矯詔登基,在外收買了西北監軍大宦官童煥,在內有志趣相投的右相蔡亭率領黨羽打壓異己,還有自己日夜護駕,斬殺多名廢太后派來的刺客與內奸,順利奪位。
趙羲縱然曾被評為「輕佻不可以君天下」(註1),但他確實有聰明才智,懂得韜光養晦,懂得把握時機,更懂得拉攏人心。
如今趙羲穩坐龍椅,不再是昔日勢孤力弱的端王,想必也不需要再把一介小小侍衛當成寶貝。或許……已經不太需要他李鴻雪了。
自己作為臣子,再怎麼魯鈍,也該多體貼皇帝心思──大肆封賞,繼而詢問待遇,就是不想把話挑得太明白,仿傚開國太祖皇帝,先以君恩動之以情,再杯酒釋兵權吧?
李鴻雪心中念頭千迴百轉,張了張嘴,沒有回答,半晌默然解下隨身佩劍,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放到趙羲腳前,順勢磕下頭去。
御書房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促織和蟬在潮濕悶熱的夏夜裡吵鬧不休。空氣又濕又黏,每呼吸一口都像快要溺死。
「好,好啊,好你個李鴻雪……真想把你心腸剖出來,看看是不是石頭做的!」趙羲怒極反笑,氣得直打哆嗦,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朕是這天下的官家,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可偏偏就是你,李鴻雪……你這榆木腦袋!」
少年皇帝孩子氣地跺了跺腳,又舉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命李鴻雪待在原地,霍地轉身出去,找在廊上遠遠守著的內侍馬德光,吩咐數句,過了片刻,馬德光親自掌燭,送來一杯酒,把燭台放到案上,望了李鴻雪一眼,什麼都沒說,輕手輕腳地躬身掩門,退出去了。
趙羲拿起其中一杯酒,遞到他面前。
「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註1:《宋史紀事本末‧建中初政》卷48記載了宋徽宗接位的由來,但現今史學家對章惇是否真說過「端王輕佻」存疑,認為是後世增添。「哲宗元符三年春正月,帝崩。皇太后向氏哭謂宰臣曰:『國家不幸,大行皇帝無嗣,事須早定。』(略)惇曰:『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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