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雪實在對這孩子沒轍,歎了口氣,轉過臉想安慰他——豈知,寧安貼得太近,這一下一轉過臉去幾乎鼻尖碰鼻尖,連呼吸之間的濕氣都感覺得到。
寧安雖然沒了雙目,還有布條遮著眼,但兩人相對的時候,李鴻雪總感覺自己好像還在被對方注視著。
寧安定定地「看」著他,似乎知曉他心中所想,嘴角一彎:「我在看須那的命數──須那絕對不會死在這裡。」
薛青在一旁聽到了,嘟噥道:「故弄玄虛。」
可他倒也不打算反駁。李將軍這般英雄人物是武曲星下凡,有上天護庇的,才不會輕易折在敵國裡!
從前李鴻雪是不信鬼神的,可碰到寧安以後有些動搖──這孩子的身上實在有太多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
比如初見時寧安渾身是傷,一個時辰就全痊癒了,按常理說,血裡藥效再好也不會如此。為免此事動搖軍心或者引人垂涎,只能讓寧安待在帳中「休養月餘」,一直對此事秘而不宣。
又比如寧安說過,可以剜掉他大腿的肉,用艾草燒灼大腿骨視察紋理,或者同時吃下蜈蚣、毒蛇、蠍子、壁虎和蟾蜍五毒,開膛破腹視察五臟,就可以推演算卦,分辨吉卜(註1);李鴻雪自是不准,他就會像現在這般看相扶乩,句句靈驗如神。
除了這些,寧安還擁有類似於燕人所說的「天眼通」、「天耳通」。
只聽寧安側耳聽了一會,忽地說:「幾個獄卒正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人說他母親背上長疽,尋醫問藥好幾年不見痊癒,如果有人治得好,什麼代價他都願意出。寧安覺得,須那不如……」
李鴻雪轉過身把他抱進懷裡,不許他再說。
「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了,我不會賣你。」
寧安蹙起眉,樣子很是失落。
「須那不要我供奉,不要我打仗,不要我割肉,什麼都用不著我……那當初為什麼收留我呢?」
李鴻雪覺得有些無奈,心想:也許是自己憐他從小吃了許多苦,一直不讓他做任何活計事務,反讓他不安了。
他下意識又摸了摸寧安的頭,五指輕梳柔順如緞子的一頭白髮,恍惚間覺得自己手臂需要擡起的高度又高了一些,決定換個輕鬆些的話題。
「寧安,我記得你明年該十五歲了吧?」
寧安聞言,不再追問剛才的問題了,乖乖跪坐在李鴻雪面前垂首道:「是。」
這孩子心思玲瓏早慧,十五加冠(註2)也不算太出格。
李鴻雪心裡定下了主意,把寧安的手握在掌心裡,輕輕拍了拍,道:「日子過得真快,長大了。你自小無父無母,也沒個正經的生辰八字,一直這樣下去不好。我權當你義父,擇日為你行冠禮,可好?」
寧安忽然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鴻雪心想,寧安幼時從來沒像尋常孩子般在長輩懷中撒嬌賣乖過,匆匆就到了加冠的年紀,心中不免更覺憐愛,任他這樣抱了好一會兒。
寧安抱得很用力,像要把四肢都纏在李鴻雪身上。
李鴻雪輕輕拍著他的背脊安撫,忽然感到頸邊一點濕熱,觸感柔軟,好像是寧安的嘴唇,又好像是眼淚。
「我很歡喜,可是又很難過……不要當義父好不好?繼續當須那好不好?」少年悶悶地說,「西涼人長大就要離開父親,自立門戶,但是在須那座前侍奉是一輩子的。我要一輩子跟著須那。」
這番話頗為孩子氣,李鴻雪不禁失笑。
「都說了我是人,不是須那。」
「是須那。」寧安堅持,「我親眼看到的。」
李鴻雪一直不希望寧安把自己一介凡人當成神祗般膜拜,只是這個孩子對於巫教的觀念根深柢固,當初年紀又小,懵懵懂懂的,大抵把薛青隨口一句「白羽須那」的玩笑話當了真,自此怎麼都改不了口。
他心忖:寧安離鄉別井跟著他、著燕服、習燕語,已經很難得了,不好再逼他徹底捨棄巫教風俗,只好順著應道:「好罷,是須那。別擔心,不是成年了就不要你。」
他想了想,為了讓寧安更寬心,就說:「待我再恢復了些,一定會設法帶你和薛青逃出去,不能讓你們陪我困在這裡吃苦。」
薛青聽了,也掙扎著過來,撲到李鴻雪膝上,哭得唏哩嘩啦。
「將軍一定會吉人天相的,一定會的……他們要是想殺將軍,我跟他們拚命,要殺也是先殺我!……」
李鴻雪和這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依偎著,閉目養神,心裡不禁想:盡力活著也未不是好事。
上天還是待他不薄的,雖然讓他失去了愛妻,又讓他與慎行和謹言兩個孩兒骨肉分離多年,但也賜給了他這麼好的徒弟和義子。
他一定要想辦法活下去,保護好寧安和薛青,逃出去回到燕地,見他兩個孩兒謹行和謹言。
這麼多年來,他只有一年開春得了空回京城,和當時年僅三歲的大兒子謹行見過一面。如今該和寧安差不多大了罷?還來得及為他行冠禮嗎?
至於小兒子謹言,是那次回京時讓妻子懷上的,在京城才待了一天一夜,又因為西雁關軍情告急而趕著離去,以致父子倆根本從未見過面,只能從謹行每月寫給他的家書得知謹言體弱多病,常年待在家中臥床靜養。
每念及兩個兒子,李鴻雪心裡就酸酸脹脹的,幾乎透不過氣來。
兄弟倆會認他這個爹爹嗎?自己還來不來得及稍盡為人父的責任?
當年,妻子楚青青獨力撫養兒子,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回京,但才溫存半天,就要送他離開;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卻又難產,見不著他最後一面……泉下有知,會怨他嗎?
京師裡的那位九五之尊也許久未見了。
趙羲十八歲登基,二十歲與自己不歡而散,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要是能再見面,該說什麼好呢?
算了,作為臣子,在洗雪兵敗恥辱前實在無顏面聖。至於作為……還是不要見他了罷。
將那段君不君臣不臣的往事塵封,不提起,不相見,讓兩人在史書上止於一段賢君良將相知相惜的美談,這樣對誰都好。
李鴻雪痴痴地想著,神思逐漸飄得遠了。
註1:沈括《夢溪筆談》:「西戎(黨項)用羊卜,謂之『跋焦』。……以艾灼羊髀骨,視其兆,謂之『死跋焦』。(略)又有先咒粟以食羊,羊食其粟,則自搖其首,乃殺羊視其五臟,謂之『生跋焦』。其言極有驗,委細之事,皆能言之。『生跋焦』土人尤神之。」
註2:司馬光《書儀‧卷二‧冠禮》:「吉禮雖稱二十而冠,……今以世俗之弊,不可猝變故,且狥俗,自十二至二十皆許其冠,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已上,能通《孝經》、《論語》,粗知禮義之方,然後冠之,斯具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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