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啞啞地低喊一聲,眼前凌亂的白光閃爍,刺眼無比,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胸口悶痛,瞇著眼,小口地喘著氣,好一會才緩過來,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遲鈍地打量四周。
潔白如雪的紙帳(註1)映入眼簾,帳柱四頭各掛起壁瓶,插上新折的梅枝,在帳外燈火映照下,帳面影影綽綽,恰如一幅明月雪梅疏影圖。
床架角落懸安竹製小書架,置有幾本書和一個薰香小爐,暖煙徐徐飄散,帳內籠著安神的沉香以及微苦的藥材味。
他頭上和肋間的傷都包紮妥當,蓋的是兩重質地細膩的錦被,枕的是以風乾花瓣為絮的軟枕,跟先前待遇有如天壤之別,卻又不似回到現世,倒像身處上古仙境。
李謹言怔忡片刻,這才想起來——紙帳、梅花、香爐、菊枕、蒲褥,可不正是燕代風行的臥具套裝「紙帳梅花」?
他在被褥中一動,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痠痛不已,半晌才吃力地抽出手來,撈住紙帳一角,挾在指尖間揉了一揉,觸感細薄,湊近一看,皺紋紋理纖毫畢現,半點不似夢中臆想出來的事物。
燕代……所以先前發生的事當真不是南柯一夢麼?
是了,借屍還魂、遊街、入大理寺受審……之後怎麼樣了?
自來到燕朝以來的記憶終於甦醒過來,和剛才的夢境一同湧上心頭,李謹言臉色倏地慘白,就要掀被下榻,尋李慎行的蹤跡,卻牽動身上傷口,一陣頭暈目眩,腳下浮無力,連人帶被摔落在地。
「唔……!」
而這麼一摔,剛好和屏風後轉入來的一人四目交投。
以往只在史書和畫卷上看到的燕珉帝趙羲,正穿著一襲圓領寬袖的白色衫袍便服,佩著烏紗折上巾和通犀金玉環帶,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這裡竟是大燕宮中!
跟在趙羲背後的幾個內侍一迭聲地勸阻:「哎,官家放心不下,遠遠看一眼也就是了……千萬當心,仔細別沾了穢血病氣!」
「無妨。我年少時踢蹴鞠摔著,膝蓋手肘都是血,鴻雪也不嫌髒,一路揹著朕回殿,親手上藥包紮。」
不待李謹言反應過來,身體一輕,竟是趙羲俯身,親手抱起他放回榻上,掖好錦被,還摸了摸他額頭。
「御醫說你高熱降下去了,朕來看看。怪朕一時氣急,思慮不周,要是連你也有個三長兩短,鴻雪肯定要恨透朕了。」
「連」?
李謹言從趙羲話中聽出不對,與夢中情形一對照,登時惶急得六神無主,伸手抓住了趙羲的衣袖,一迭聲追問,「我,我兄長……我兄長他怎麼樣了?他……」
趙羲眼中掠過一絲心虛,抽出袖子,敷衍道:「莫急,你先歇一歇,待會朕讓御醫再來一回,熬了藥服下,餓了就喚這殿裡的內侍,吃食上決不短了你的。」
「不,我要見他,見著我兄長才能安心……燕珉……陛下,求求你,讓我見兄長一面……!」
這位燕珉帝准人入宮養傷、屈尊探視,已經是難得的讓步,聽李謹言半點不千恩萬謝,只不住地吵鬧提要求,臉色不禁微微一沉,拂袖就要離開。
李謹言忍住渾身病痛不適,撲前,拽住燕珉帝的衣角,哀聲道:「陛下恕罪!實是情非得已,兄長剛才托夢,說……」
他情急生智,腦海中飛快轉念:史書上都道這位燕珉帝玩物喪志,沉迷於尋仙問道,行事隨心所欲,但心性不算太壞。若要打動他,不妨將剛才夢見的幽冥之事半真半假地道出,投其所好。
「兄長說,他本是元始天尊階下侍立的白鶴童子,因過失被打下凡間,命中須受一趟磨難,如今罪已贖畢,便要回天宮上去了,託罪民親自為他收殮肉身,萬萬不可任由烈日曝曬,鴉犬分食……」
趙羲愣住:「說什麼胡話?你兄長怎麼會是白鶴仙童?」
「罪民不敢欺瞞陸下,此事千真萬確!求陛下成全,若兄長得知陛下仁德,想必也會在諸天尊前為陛下祈求長壽福樂……」
話雖說得斷斷續續,夾雜著好些咳喘,但說得極巧妙,既用「命中劫難」替燕珉帝緩了頰,又提到了上天賜福之事,燕珉帝臉色果然好多了。
他停步轉回來,看李謹言咳得厲害,臉頰瘦削,泛著氣促虛弱的兩團紅暈,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乞求地看著他,不禁心生憐惜,親手抱他在懷裡順氣。
「傻孩子,一廂情願夢到的事不能作準。你兄長文武平平,聽說見人只會木訥作揖,不怎麼愛說話,怎麼可能是白鶴童子下凡?你還比較像……」
言下之意,就差在沒有直接說李慎行是平庸愚鈍之輩。
可燕珉帝轉念想想,經書上記載白鶴童子謙沖知禮,脾氣溫順,被貶罰為人時呆板一些,似乎也說得過去。
再說了,一副悶葫蘆似的性子,可不正正像極了他爹李鴻雪?
內侍馬德光在一旁覷出燕珉帝意動,趁機勸說:「官家,李家大公子年方十五,卻已身兼父母之職,照拂病中幼弟,又一手操辦李府中大小事務,任勞任怨,咱家瞧著,就算不是仙家下凡,也頗有乃父之風。」
「唔。」燕珉帝點點頭,神色鬆動不少,隨口應道,「年紀輕輕如此懂事,實屬難得。」
「他們兄弟倆自小相依為命,血濃於水,真有臨終托夢之事也不足為奇。官家不如就成全他們罷。」
「好罷。捎上這孩子,帶他遠遠見上一見再送回來,切莫沾了穢氣。」
珉帝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御醫說藥石無靈,朕覺著未必。德光,內庫裡不是收著天元聚魂丹和冰蟾斷續膏麼?趕快拿出來,給鴻雪的大兒子送過去。」
老內侍馬德光大吃一驚,連忙提醒:「官家,老奴冒昧提一嘴,冰蟾斷續膏還有不少,但天元聚魂丹是從太祖那一朝傳下來的救命靈藥,方子已經失傳了,如今只剩這一枚……」
「那又如何?鴻雪以往屢屢救朕的命可以,朕救他兒子的命就不可以?傳朕旨意,叫那些翰林醫官都仔細著救治,要是救不回來,鴻雪知道了,肯定更不願意回來見朕了!快去快去,莫要耽誤了!」
李謹言呆呆地聽著,驚喜交加,連謝恩都忘了,還好珉帝半點不打算和他這個小孩兒計較。
謝天謝地,李慎行只是性命垂危,還沒嚥氣,還來得及──還有救!
自己命大,在權宦童煥與右相蔡亭的權力博弈中成為了一枚小小的籌碼,又碰上燕珉帝不知為何態度大變,僥倖逃過一劫;這位兄長好人有福報,一定也可以熬過這一劫的!
與此同時,他也驀地意識到:古代比之現世,人命更不值錢,生殺予奪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間。
以他如今身份處境,根本不可能再想低調安穩地過活。往後的路只會比以往兇險百倍,他得好好籌謀。
他要怎麼做,才能保護好自己和兄長呢?
李謹言思量得入了神,任由內侍替他裹了幾重棉衣,揹起來,放在殿外的輦上,一路抬過重重宮門,再換了馬車,向侍衛示出通行腰牌,出宮往大理寺的方向急馳而去。
註1:《遵生八箋》卷八:「用藤皮繭紙纏於木上,以索纏緊,勒作皺紋,不用糊,以線折縫縫之。頂不用紙,以稀布為頂,取其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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