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飛羽果然言出必行,很快派人把丫環小燕接過來了,但小燕過來的時候玉容慘澹,臉青唇白,腳步不穩,差點被門檻絆倒。
李謹言急步趨前,伸手想托她手肘,她卻反應得快,下意識側身一躲,李謹言動作便落了空。
她回過神來,扶著門躬身道:「只是寒毒發作,身上有些冷而已,小事不必勞煩郎主。」
雖然當貼身侍女一事是小燕接受了的,但李謹言敬她是李師雁舊時手下,自是不會把她當成一般下人使喚。
「這叫小事?你敬我一聲『郎主』,我怎麼可能撒手不管?我知道身上發冷難受得緊,過來罷,你躺我這床榻,蓋被褥睡會兒。」
小燕卻還是婉拒了。
「郎主恕罪,這樣似乎不太適合。」
李謹言經她一提醒,想起剛才被陸飛羽笑話主僕間似乎有私情一事,不知道是否小燕過來時聽到陸府下人說閒話,急忙改口。
「是我思慮不周。這樣好了,你且坐著,我叫人在屏風後擺張小榻,安排好了你就去歇息罷,不用伺候我。不如再叫人熬碗薑湯給你喝喝?」
「小榻就足夠了,多謝郎主。」
小燕挑了離李謹言最遠的一張椅子,挨著邊緣坐下來了,後來小榻送來了,放在窗下,她再規規矩矩地道謝一次,閉著眼睛盤腿打坐,沒有再說話了。
窗外春色明媚,陸府孩童嬉戲聲和著沁人花香徐徐飄至,一隻絨羽尚未完全褪去的翠鳥落在窗前,不怕人,在小燕面前蹦蹦跳跳,歡快地啁啾鳴叫。
暖光透過窗櫺打散成紋路灑在她和那隻翠鳥身上,可她一張鵝蛋臉神色冷冷淡淡的,不為所動,沒有逗鳥玩,也沒有朝窗外看上半眼。
那隻活潑的翠鳥想跳上她肩上,她閉著眼若有所感,一顰眉,伸手去拂,便見翠鳥大受驚嚇,奮力拍翼飛走了。
李謹言奇道:「欸,這鳥兒多活潑可愛,怎麼趕走了?」
小燕睜開眼,道:「郎主若想要,小燕這就去抓回來。」
「啊?不用,不用……」
小燕便又繼續閉目養神。
李謹言覺得,小燕在以後一段時間裡都會跟在身邊,與她熟稔點總是好的,有心與這個侍女多聊幾句,只是對方界線划得分明,明顯不欲與自己深交,自己要打開話題也無從說起。
聊身世?想來在樊樓當過刺客的人,不會輕易說起──大概也不願意說起自己身世。
聊她身上所中的玄冥寒毒,或者跟著李師雁當刺客時的經歷?可是自己見過她得知受傷不能待在樊樓時的難過模樣,她再也不能跟隨李師雁當刺客,只能給個公子哥兒當侍婢,多少會有些憋屈吧?實在不好揭人傷疤。
不愛吃甜食、不愛逗鳥兒,似乎也不怎麼喜歡梳妝畫扇、刺繡裁紙、遊園賞花蕩秋千之類的女孩兒家消遣……正確來說好像對所有人事物都沒興趣,淡漠得很。李謹言實在想不出來和這個侍女還有什麼可聊的。
還好,陸家是書香門弟,在客廂中放了不少字畫古玩和書藉,他為了轉移注意,裝作雅興忽至,勾起個微笑到處踱步觀察,又隨手拿起一卷書來翻看。
豈知一翻開,頓時頭大如斗,嘴角的微笑也僵住了。
雖然他在現世讀過不少古籍,但畢竟這是燕代,文字書寫樣式和印刷釘裝方式都和現代有分別,他連翻頁都翻得笨手笨腳的,遑論看懂內文?
他自從入冬初雪借屍還魂,在汴京裡生活到如今新春正月,也才約莫兩個多月,能勉強辨認出自己和兄長的名字和一些簡單的日常用字,至於去酒樓點菜、重新簽契約僱下人之類,這些都可以讓店小二和牙人等人唸給他聽,看帳又有田管家盡責操持,以致他到現在才發現問題比想像中更棘手。
明明在此間大字不識幾個,還拿著本書裝文雅,自曝其短,太丟人了!
他臉上發燒,「啪」地合上書放回去,忐忑地覷一眼小燕,見她還在閉目養神,沒有望向自己這邊,心裡才寬了些,又開始打起心中的小算盤來。
十二歲才進學,該不會已經太遲了罷?會不會被京城中人恥笑他不學無術,影響珉帝對他的印象?
但原主常常生病臥床,鮮少出門,也就兄長李慎行知他會躲在房中讀書,外人應當是不清楚原主識字與否的;他讀書起步晚一些,似乎也還說得過去。
如果找私學入讀吧,要找哪家書院?他雖說在現世時出於興趣而對燕代研究得最多,可也不是所有方面都涉獵甚深,只大概知道幾家最有名的書院,卻都不在京城。
至於官學──京師裡就有。燕珉帝已經收回成命,沒有真革了他父親李鴻雪的官職,身為官宦子弟符合入國子監(註1)的門檻。國子監收生人數極少,他把握不大,但若可退而求其次,向陸家討要個人情,獲薦舉入讀國子監管理下的京城太學,也應該不難。
太學的學制「三舍制」把太學生分為外舍生、內舍生和上舍生三個等次,每個月都要經過無數次的考試,以學分評判成績優異,如果考得太差,就要面臨被遣送的慘況,是以埋頭苦讀蔚然成風,人人爭得頭破血流。
李謹言倒是不怕苦讀,也不怕爭,作為燕人李謹言註定要爭,爭羸了,攢到足夠資本,才有資格對未來高談闊論。
但是一入太學,意味著遠離燕珉帝視線,成為無數平凡學子之一。現在根基未穩,如果沒有珉帝的權勢可憑仗,難說會不會有眼紅者動了欺侮心思……
他窩在客廂裡反覆盤算,想不出萬全之法,心裡犯愁,甚至把午膳推掉了,胡亂啃了幾塊糕點充飢,也忘了出門逛逛這座風光一時無兩、但後世已不復存的左相府,直到申末酉時,日落西山,陸飛羽來叩門,他才驀地意識到半天沒正經吃過東西,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了。
陸飛羽訝異道:「小郎君午間沒用膳麼?莫非下人怠慢了你?」
「沒有沒有,是在下想些事情想得入神了,忘了吃。陸相公情況如何?」
「好著呢,他老人家素來硬朗,醒來說沒事,能下床走路,說話中氣十足,把大夫全趕跑了,我瞧著也沒大礙。他還說晚些想見你一面。」
陸飛羽二話不說又親切地挽了他的手,一邊走,一邊熱情地邀請:「餓壞了罷?快快,我擺了宴給家人壓驚,也好給小郎君洗風接塵。你若不嫌棄就入席一道吃宴罷,順道給你介紹我家裡人!」
「『家裡人』?」
陸飛羽聽得一把女聲從背後客廂裡傳出,而且語氣不善,愕然地回頭一望,這才注意到小榻上有個身量嬌小的小姑娘正在打坐,眼睛睜著,冷冷地望向她。
客廂裡沒點燈,他愣了愣,瞇起眼睛仔細地打量對方臉孔,小燕這時候又開口了。
「樊樓燕娘。半月不見,該不會已經忘了妾身了罷?當時郎君說的可不是這般,不姓陸,也沒家裡人。」
「……!」
陸飛羽從怔愣到啞然失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小燕,半晌才擠出話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我以為……」
「怎麼?以為我死了?」小燕寒著臉,長身而起,上前一把揪住他衣服,「我死了你就能安安穩穩當你的陸侍讀,和你妻女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對嗎?」
李謹言也呆若木雞。
看樣子,這位陸狀元之前不知道用了什麼化名去逛樊樓,用甜言蜜語哄得人家上當,卻又始亂終棄,翻臉不認人!怪不得小燕看起來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陸郎,你……你……小燕都還沒及笄呢!這……」
這回換陸飛羽在李謹言面前尷尬了,神色變幻,像偷腥的貓兒被抓到一樣,心虛地撇開眼神,眼珠子亂轉,不知道在想藉口還是怎的。
「我……咳,小郎君莫怪,在下……唉,此事說來實在……」
「實在如何?」
在小燕冷嗖嗖的瞪視與逼問下,陸飛羽額上見汗,壓低聲音懇求道:「好燕娘,先放手!我陸某之心日月可鑑,絕不負了卿卿,晚些定必再來與你一敘衷情……」
他嘴上抹的是甜絲絲的蜜糖,腳上抹的卻是滑溜溜的油,一邊不要錢似的把一簍筐的甜言蜜語全倒出來,一邊拉著李謹言飛也似地跑了。
只聽得小燕在後方氣憤地罵著,脆生生的女童聲線傳遍了大半座陸府。
「你敢不來,我剖了你心肝!我知道了,你就是個怕婆娘又揣著歪心思的!有賊心沒賊膽,辱門敗戶的小謊賊!……」
燕代風塵女子罵起人來很有一套,陸飛羽似乎被戳中了痛腳,不敢回嘴,只跑得更快了,差點連鞋子都甩脫了,與初見時從容優雅的模樣大相逕庭。
雖然受害人是自家丫頭,取笑這件事好像有點缺德,但看到陸飛羽慌張失措的模樣,李謹言心中還是忍不住一樂。
好啊陸飛羽,先前那般惡劣地逗我玩兒,現在你也有把柄在我李謹言手裡了!
註1:北宋初年承五代後周之制﹐設立國子監﹐招收七品以上官員子弟為學生。國子監既是北宋的最高學府,也是管理官學和官府刻書的機關。
感謝閱讀!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dfS3xf5gw
歡迎書籤追蹤、讚好、留言、分享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nT5k6UHT
▼ 更多資訊 ▼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zB7HbtstS
作者專頁:https://portaly.cc/quill_driver/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SxQuItsB0
Discord交流群組:https://discord.com/invite/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