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再醒來時看不見趙敬了,正身處幽暗狹小的囚室裡,想必已經被押進大理寺。
他熟讀燕史,對燕代大理寺的職責知之甚詳──大理寺性質屬於刑審機關,專門處理牽涉朝廷命官的大案,在審判推鞫後再交由刑部覆核詳讞。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都不知道懂得燕朝刑制算福還算禍了——多虧他是西雁軍指揮使的兒子,才會有這等「特殊待遇」。
換成其他尋常囚犯,根本用不著走一遭大理寺,在地方上服刑就是了,就算押入京城受審,也多半翻不出什麼疑點來,由刑部乾脆利落地判個秋後大辟(註1),有冤無路訴。
他仰躺著,一動就頭痛欲裂,胸口煩悶欲嘔,沒有力氣爬起來,也不敢胡亂翻身加重肋骨傷勢,只得轉著眼珠打量四周。
牢房高牆厚壁,四面不設窗戶,陰暗潮濕,只有微弱的光線從欄柵外漏進來,照在地上的草蓆上。角落裡放著一個便溺用的瓦罐和一個崩了一角的碗,盛著半碗水,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一大一小的老鼠「吱吱」叫著打破寂靜,從牆角洞中鑽出來,長長的尾巴拂過李謹言的手背,繼而傳來一陣麻癢。
老鼠竟在啃食他的手指!
李謹言在現世雖不受家人寵愛,卻也不曾淪落到受牢獄之災,更不曾被老鼠咬,駭得六神無主。
他想伸手驅趕,但還沒揮動手臂,已經牽動了被趙敬踹裂的肋骨,痛得他眼前發暈,痛呻聲也悶在胸膛裡,經過喉嚨時像拉風箱似的嘶嘶漏風。
此時,兄長李慎行痛不欲生的哀號聲穿過重重幽暗的廊道,聲音之淒厲,不光嚇跑了老鼠,整個詔獄也都彷彿隨之震動。
「你……你們……啊!呃咳,咳咳咳咳……你們再審也沒用,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我爹只是被遼人抓住了,沒有投降,沒有通敵,他沒有——啊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遭受了什麼樣的嚴刑拷打,慘叫聲愈拔愈高,足足持續了約一盞茶的時分,才漸漸沉下去,只剩下一星半點的喊痛聲。
「屈打成招也好,打死我也罷……都衝著我來……我阿弟,玉卿他無辜……」
李謹言這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小名。
雖然對現世的人來說脂粉味甚濃,但是古代男子以瑾、瑜、琦等美玉為名蔚然成風,就連當今聖上也以「珉」為帝號。他別名叫「玉卿」,倒也不出奇。
被押回來的時候,李慎行臉如金紙,雙眼緊閉,渾身上下沒半處完好的肉,琵琶骨上刺穿了血洞,十隻手指血肉模糊,一條腿歪著,血污和汗水糊得滿身都是,獄卒一放手,他就栽倒了,伏在編得稀疏的草蓆上一動不動。
李謹言吃力地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對方的人中,探到微弱的呼吸,那一小片肌膚燙得厲害。
雖然嚴格來說,李慎行只是原主的親哥,不算是他的——不過冷眼旁觀一個捨身迴護他的大活人在他面前枉死,李謹言捫心自問做不到。
他們得想辦法出去,或者至少改善一下眼前的處境。
於是他啞聲喚李慎行:「快醒醒,和你商量點事情,行麼?」
可是李慎行昏迷不醒,任李謹言怎麼輕拍呼喚都沒有反應,意識不清地呻吟不止。
「爹他沒有通敵……他沒有……」
李謹言無法可施,只能用手肘撐著,笨拙地一寸一寸挪過去,喂他喝下僅有的半碗涼水,潤一潤兩瓣乾燥開裂的嘴唇。
而自己這一輪動作下來也又痛又累,腦袋沉甸甸的像懸著塊千斤巨石,唇乾舌燥,身體一時像架在火上燒灼,一時冷得如墮萬丈冰窟,愈來愈睏,顯然也發起燒來了。
李謹言暗叫糟糕,試著呼救,卻根本沒有獄卒管他們死活。
一個獄卒還嫌吵,罵著「小王八」、「小業種」,滿臉晦氣地走來,一腳踹在欄柵上。
「哐!」
「鬼嚎鬼叫什麼?趕著去下面見閻羅王麼?」
李謹言深諳「安份守己不挨打」的道理,馬上不吱聲了,蜷成一團裝死。
好不容易才等獄卒罵完離開,他意識愈來愈飄忽,心中不由自主掠過絕望的念頭:難道自己就這樣子死在詔獄裡了?
可他明明叫李謹言啊,和《珉琰稗史》裡的諫官同名。
如果以「李鴻雪降遼」和「鑫人滅燕」這兩件歷史大事的年份作為錨點,再把自己這副軀體的年紀和《珉琰稗史》裡那個監察御史死時「未及冠」的年紀稍作對比,是大致對得上的。
會是恰巧同名同姓嗎?天下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不對,不會是巧合。如果一早死在天牢中,怎麼可能有日後事跡的記載呢……這不合理。不合理。
是了,從歷史上看,他命不該絕於此,應當還能活下去,或者說,至少能再活個六、七年,直到鑫國崛起滅了燕國……
他迷迷糊糊地地尋思著,此時,兩名獄卒來提人,架起李謹言就走。
其中一人面相比較和善,摸出腰間別著的水囊,給他餵了一口,在他耳邊嘀嘀咕咕。
「來審你們的官老爺親口說了,只要招供畫押就能留下小命,你兄長卻死活不肯。這不就遭罪了?小公子,奉勸一句,無論你李家有沒有通敵,事到如今,認了就是了,少受點苦……」
「刑審之事少說為妙!」另一人警告他。
李謹言忙不迭嚥下餵到嘴裡的那口水,竟覺得比一生中喝過的水都更清甜滋潤。正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他心中感激對方,艱難地開口問:「你……你為什麼肯幫我?我什麼都沒有……」
那人一笑,低聲說在西雁軍裡當過兵,除此之外沒有再多說,又再餵了一口清水,叮囑他趕緊認罪,早日放出去。
李謹言點點頭,心中尋思著:有兄長前車之鑑,矢口否認肯定討不了好,的確只有認罪一途。
雖說眼下大燕的君臣民都因為兵敗議和一事恨李鴻雪入骨,可是後人眼睛是雪亮的:李鴻雪在西雁關渡過了十多年的戎馬生涯,牢牢守住了燕國的西北方大門,戰績彪炳,打得西涼人心驚膽顫,除了最後一仗外未嘗敗過半次。
更別說,那最後一戰中,西雁鐵騎只有十萬,從西北出發,日夜急馳勤王,而對手趙策元手握三十萬禁軍,在自家河北的太原上以逸待勞迎戰,條件天差地遠,李鴻雪卻還是贏了,甚至勢如破竹地殺入敵陣,當胸一槍刺中趙策元,挑得他從馬背上跌落,墜入河中。後來敗於遼人之手,實在是非戰之罪。
這般絕世良將,真要投敵,肯定會被遼人重用,哪會被剜去眼睛,幽禁起來,從此湮沒在歷史之中?多半是遼人擒住他後勸降無果,才會動用酷刑,再造謠動搖燕國人心。
反正李鴻雪人在北遼,大燕鞭長莫及,自己這便宜兒子給他扣了個叛國罪也沒多大影響,後世評價總會為他平反的。
李謹言打好了算盤:等下一看到坐堂的官兒,爽快地認罪求饒就是。當務之急,是求得獄醫診治兄長和自己,至少也要得到清水和藥……
註1:大辟,即斬首等死刑。在宋仁宗天聖三年(公元1025年),官方批准的大辟人數逾二千多人,斷死刑數比唐代增加幾十甚至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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