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遼地牢裡,寧安咬破了手腕,摸索著將滲著血的傷口遞到李鴻雪嘴邊。
「須那,喝一口吧,熱會退下去,所有的傷都會好。」
李鴻雪神識不甚清明,閉著眼,虛弱地搖頭:「我不會投降苟活……要殺就殺……」
寧安抱著李鴻雪,讓他頭枕在自己膝上,把手腕傷口貼上他唇邊,試著把鮮血擠進去。
李鴻雪鼻端聞到血腥氣,激烈抗拒,餵到嘴裡的血連同胸腔裡的積血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
「你這小蠻子放開將軍!你再敢碰他一下,害他吐血,我跟你拚命!」
說話的是牢中第三人,薛青。
李鴻雪喜愛麾下這個少年豪邁爽直,驍勇善戰之餘,對行軍打仗頗有些獨到見解,斷定此子日後必成大器,於是每得了空都會教他看看兵書和輿圖,又從親衛一路提拔到副將。
薛青本來在兵敗時可以逃走,卻讓部下先逃,毅然掉轉馬頭回去救人,結果寡不敵眾,同樣遭擒,腿被打折了,倚在牆角無法走動,只能警惕地注意著地牢四周動靜,包括寧安。
五年過去,他還是有些信不過這個異族巫子。
擄回來不殺也就罷了,可是李將軍莫名其妙對這個小巫子上了心,把人留著貼身侍候起居。
當天他瞎說李將軍是「白羽須那」的時候,看得分明:寧安的眼白有一瞬從正常的白色變成鮮血似的赤紅色,惡狠狠地瞪視回來,可嚇人了!可他後來跟李將軍和同袍說起,他們卻都說沒這麼一回事,一定是他眼花看錯了。
薛青幼時住在大燕和西涼交界的鄉野間,飽受西涼人擄掠之害,因此決心從軍,對這些生性狡詐殘暴的蠻子實在喜歡不起來。
這寧安流著蠻子血脈,還是個拜邪神的巫師,不可信。說是換眼,但天知道是不是在下什麼蠱?
他風聞大理國再往西南百里是一片不毛之地,那裡的南蠻就有一種巫術,拿胎兒煉成油做噬心蠱,中蠱者服之心痛如絞,痛足九九八十一天才死……
寧安不去管薛青,他滿心只有李鴻雪一人,別的都不重要。
他暫且不勉強李鴻雪喝血了,伸手拭去他嘴邊血跡,仔細地摩娑臉龐,像要把每一寸輪廓都刻進掌心裡。
李鴻雪被俘後一直囚在地牢裡,米水不進,自然也沒有打理儀容,下巴摸著消瘦又扎手,但寧安很肯定他仍然比自己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
從前李鴻雪若在伏案小憩時被他打擾,總會瞇起一雙丹鳳眼,斜斜地瞥過來,看著凜然不可侵犯,卻從來不會真正生氣;每次打完仗回來,頭盔一摘,汗濕的臉和脖頸讓他挪不開眼。
寧安最喜歡的是李鴻雪的手。那一對手臂精瘦有力,皮下有淡淡的青筋,能開弓三百斤,能一手把他抱起來;手掌長著繭,骨節分明,能握一桿長槍上陣殺敵,也能握杓子餵他喝香甜的粳米粥。
月光透過地牢高高在上的小窗照在兩人的臉上,光影斑駁。
寧安細細地摸了又摸李鴻雪的臉和手掌,神情似悲亦似喜,喃喃道:「須那不喝也不打緊,會好起來的,慢一些而已,因為寧安的眼睛已經給須那了,除非須那不要,再挖出來……」
李鴻雪甫清醒了些,聽著這話不對勁,嚇得立刻睜大了眼,赫然見少年眼睛的位置只剩兩個血洞,乾涸的眼窩裡結著棕褐色的血痂,卻像不曉得疼痛似的,微微俯首,朝他笑著。
挖眼?
寧安把眼睛挖給他了?
換眼難如登天,即使華佗再世也難以做到,可是李鴻雪明明地經歷過眼睛被生生挖掉,現在卻復明了,視物如常,實在不得不信。
他心中劇震,顫聲道:「寧安,你……」
「沒關係,我還有這隻眼睛。」寧安點了點額上紋著的血瞳。
西雁關十五年的戎馬生涯把李鴻雪打磨得愈發沉默寡言,一天裡說不到十句話是常有的事。此刻他難得臉有慍色,吊著燒得嘶啞的嗓子斥責寧安。
「胡鬧!肉可以再長,可是眼睛長不出來吧?看不見了就是看不見了,你以後怎麼辦?」
寧安歪了歪頭,像個沒事人似的輕聲笑道:「是啊,怎麼辦?要是須那死了,我就放血生殉。」
「這說的什麼話?不是教過你要愛惜身體髮膚?」李鴻雪慍道。
寧安倔強地把頭撇到一邊:「可是須那自己就做不到。」
話一出口,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裡瘋長蔓延,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彼此僵持不下。
地牢斷斷續續地滴著水。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QkaloPipq
「滴答,滴答……」
寧安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肩膀一聳一聳,捂著臉鳴咽出聲,眼裡卻流不出眼淚來了,指縫裡全是傷口破裂的血水。
「寧安這輩子就跟著須那了,只有須那了……須那不要死……」
李鴻雪被俘時本來就不想活。
被趙羲傷害、妻子楚青青病逝、與兒子分隔兩地,一樁樁的事像石塊壓在心頭,壓著壓著,痛是不痛了,卻麻木了,以致什麼都不願去想,只想著履行誓言,守在西雁關,直到戰死沙場的那一天。
可是寧安這麼一說,他才驀地意識到,自己還不能死,要是死了,身邊這個孩子和副將薛青就會被孤伶伶留在北遼地牢裡,結局凶多吉少。
寧安是真的鐵了心要跟著他。
當初,李鴻雪贈寧安名字,想把他安置在西北邊彊村落裡平凡生活,他卻非要留在軍中服侍李鴻雪起居洗漱。
寧安甚至為了表示歸順,按著西涼人對待奴隸和牲口的法子,往自己腳踝上扣了段鐵鍊,接口澆注焊死,除非把腳砍斷,不然一輩子都脫不下來,走到哪就「叮叮噹噹」地響到哪,偷不了機密也燒不了糧草。
見寧安哭得傷心,又說到這個地步,李鴻雪也不好再說什麼,歎了口氣,讓步了:「你這孩子……好罷。橫豎腕子都割開了,我喝一口就是。」
寧安這才破涕而笑,遞出手腕。
「大威德熾盛光靈宮天羽貴神婆羅兀須那說的,多喝幾口,會好得快些。」
李鴻雪淺淺地抿了一口,馬上皺了眉頭──不僅是因為寧安的血嚐起來又稠又腥,也是因為寧安提到舊日侍奉的神明名諱時,語氣隱隱透出雀躍,額上紋著的血紅豎瞳像活物的眼睛般轉動了一下。
是錯覺吧?他心忖。
血一喝下去已經恢復了不少精神力氣,他支撐著坐起來,慢慢挪過去,替薛青接好斷腿。地牢裡沒有固定用的夾板,李鴻雪擔憂地想,只盼望薛青年紀尚輕,復元得快,不要留下什麼腿疾才好。
他看薛青疼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唸他:「你不應該跟過來的。」
這濃眉大眼的小子一臉委屈的,鼻子裡「哼」了一聲,振振有詞地反駁:「寧安那小蠻子能跟著,我怎麼就不能跟著了?再說了,將軍是我恩師,天底下哪有弟子忘恩負義撇下老師逃跑的?」
李鴻雪本來就不擅言辭,被部下一番話堵得無話可說,無奈地搖搖頭,半晌才擠出寥寥兩句話。
「強詞奪理,我何曾要你拜師?真不必如此。」
薛青脾氣倔,一聽就不依了,馬上拖著腿五體投地,「咚咚咚」地三叩首。
「從前沒拜,今天拜了!從今往後,將軍就是薛某人的恩師!」
李鴻雪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又是一暖,伸手撈住他,不讓他再負傷行禮。
「知道了,小聲些,莫要引來獄卒。獄中簡陋,我這當師父的沒什麼可以還禮,委屈你了。」
薛青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哽咽道:「我……我用不著。真要還禮就等出去以後再還,西雁關不能沒了將軍。」
他又問李鴻雪:「將軍,眼睛真的好了?沒什麼異樣罷?」
李鴻雪點頭,又轉去寧安那邊,輕托住他的後腦枕,替他看眼窩的傷勢。
血止住不流了,但眼睛沒有再長出來。
李鴻雪看了又看,心中百味雜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撕下一小幅尚算完好的衣袖,繞在寧安頭上,勉強遮住空無一物的眼窩。
寧安猜到他心中所想,捉住他的手摸向額頭紋著的血瞳,再次寬慰道:「須那不必難過,寧安沒有全瞎,婆羅兀須那賜給我的第三隻眼睛還在。」
李鴻雪聽他又提起婆羅兀這個巫神,大皺眉頭,問他:「寧安,你該不會還在拜婆羅兀?」
寧安呆了一呆,心虛地支吾以對,李鴻雪再追問,才小聲答道:「因為拜了以後,血肉才可以維持救命的神通,才可以救須那……」
李鴻雪慍道:「是因為你幼時飲食異於常人,血裡有藥效罷了,卻也不是萬試萬靈的。黑朮城的少城主吃過以後還不是死了?從來沒有什麼神通,也不許再拜那個邪祟。」
少年捏著衣袍下擺,像隻小貍奴(註1)似的,小心翼翼挨到李鴻雪腿邊,緊貼著他跪坐下來,低眉順眼裡透著點委屈撒嬌的味兒。
「須那別生氣……寧安以後不拜就是了……」
註1:「貍奴」和「銜蟬奴」一樣,是古人對貓的愛稱,表示牠通人性,可供人驅使,就如時常陪伴身側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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