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更時份的燕都汴京上空籠罩著灰濛濛的霧，萬物闃寂無聲。
半晌，第一線晨光悄悄地攀過遠方重嶂疊巒，穿透薄霧，落在鋪著初冬新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絢麗的彩芒。
城內一些人家養的大公雞在料峭寒風中抖了抖羽毛，撲稜著翅膀，準備扯嗓子晨啼。
與此同時，大相國寺的僧人風雨不改地敲響了佛塔裡懸著的銅鑄大鐘，雄渾洪亮的鐘聲如同漣漪般，瞬間往四方八面擴散開去。
「噹——噹——噹——」
一時間，城裡的雞驚飛、狗亂吠，但汴京百姓早就習慣了，悠然甦醒，如常開始每天的活計。
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雲集，下至早起擺攤的、聚在水井邊打水聊天的、買菜買肉買米的，上至達官貴人從府邸中出來，坐轎子入宮上朝，青石板長街上的腳步聲和人聲漸漸地多了起來。
「咦，昨夜下第一場雪了。」
「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
「還盼著豐年？跟北面遼人少打幾場仗就很好了。我還聽說啊，河北的清河王和西雁軍的李將軍前些天打起來了。我想，李將軍那樣的英雄人物，應當能攔下叛軍，不會讓他們一直打到咱們汴京吧……」
「萬萬想不到，清河王竟全然不顧和當今聖上的手足之情，領著三十萬河北軍造反……」
「噓，噤聲，噤聲！天家的事不要胡亂議論，當心被官府巡捕聽了去，要掉腦袋的！」
挑起話題議論的人討了個沒趣，嘿嘿一笑，趿著鞋，逕自尋找別的閒人聊天說地。
不久，急促如鼓點的馬蹄聲驟起，一騎自城門口急馳而至。
是「急腳遞」，日行四百里，不承接其他文書，只用於傳遞軍事密件。
信使卻身披血跡斑斑的甲胄，顯然是軍士，不是官驛的員役。
「讓一讓！都讓一讓！急報，是西雁軍的急報！」
那個信使喘著氣，聲嘶力竭，悲聲叫喊著，渾身浴血，嚇得途人和攤販紛紛躲避，一個茶水攤和一個豆腐攤子掀翻了，熱茶四濺，白花花的豆腐也全撒在地上，和路上的塵沙混在一起，在人群腳下踐踏一會，變成一團團髒污的爛泥腳印。
信使全然不顧，仍然猛揮鞭子縱馬狂奔。駿馬悲聲痛嘶，一跛一跛地再跑出一小段路，實在再也跑不動了，口吐白沫跪在地上。
信使罵了一聲，索性棄了馬，踉蹌飛奔，穿過朱雀門進入內城，再通過宣德門進入大內，喊聲仍然遙遙傳來，惹得長街上人人探頭探腦，都欲一知究竟。
此時正是早朝，當今聖上、珉帝趙羲卻沒上朝，正在御書房專心致志地作畫。
年近古稀的左相陸甫石得知此事，當即在御書房外長跪不起，痛哭流涕斥其玩物喪志、怠於政事。珉帝被吵得心煩，索性揚聲下令侍衛將他「請」出去。
燕珉帝遣走所有隨侍的人，聚精會神地盯著畫紙半點不挪眼，仔細勾勒賦色，一幅百鳥呈祥圖逐漸成形，再提筆寫序題詩，運轉提頓間飄忽快捷，落下幾行筆跡瘦勁的字。
「政通乙寅，初雪，忽有祥雲至，青、白、赤色群鳥飛鳴於空中，中有一丹鶴止於紫宸殿鴟尾之端，收足而立，頗甚閑適。餘皆翺翔，經久不散，迤邐歸飛西北隅。往來百姓無不稽首瞻望，歎異久之。感茲祥瑞，故作詩以紀其實：
清曉拂彩霓，仙禽忽來儀。
雅逸三山客，巍然千歲姿。
碧鸞棲寶閣，赤鴈集瑤池。
嘹唳朝天闕，故使庶俗知。
御製御書並書」（註1）
沾紅印泥蓋上「御書」御印，再下筆，一橫、再一橫，筆鋒往上勾住第二橫，再屈折向下長長一捺，落下「天下一人」的畫押，一氣呵成，珉帝這才面露喜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撫著下巴踱來踱去，等待墨跡晾乾。
「百鳥呈祥，政通人和，甚好，甚好。左相那古板老兒不懂鑑賞，等下給右相瞧瞧……」
他陶醉賞畫的時光不過片刻，就被無情打斷。
「報——西雁軍的急報——！軍情十萬火急，西雁軍信使求見陛下──」
即使珉帝心裡千萬個不願意，也要勉強聽上一聽。畢竟他只有坐穩江山才能安心在御書房裡畫他的畫，想要賞玩什麼就有什麼。
「朕的西雁軍指揮使十多年來戰無不勝，這次肯定也大獲全勝了罷？且說來聽聽……」
信使在御書房裡逗留得不久。很快，「碰」的一聲，珉帝不知道聽到什麼，龍顏大怒，得意之作不顧了，連平素最鍾愛的澄泥壁水硯都甩手摔了，怒沖沖地走向早朝的文德殿，往御座上重重一坐。
「真是白養了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氣煞人也！」
聲音發著顫，怒氣下是根本掩蓋不住的驚惶。
殿中一眾大臣正等待珉帝上早朝，見珉帝大發雷霆，盡都大驚失色，呼啦地跪了一大片。
「呼……呼……先是清河王謀逆，怎麼連西雁軍指揮使也降了遼？現在好了，遼賊放他的血寫書，還送來他一雙眼珠威脅朕……反了，通通都反了！」
燕珉帝趙羲狠狠一甩手，信使呈上的鐵匣鏗然擲落在地，匣子裡骨碌滾出一對血淋淋的、混濁的眼珠，還有一封血書，上面寫著：
「現以西雁軍叛將李鴻雪雙目為信物，遼願與燕約為兄弟之邦，燕天子須稱臣弟；峪雲十六州之檀、涿、薊、順、幽、朔、武七州須奉還於遼；以絹廿萬匹，銀十萬兩為歲貢。（註2）」
殿上頓時嘩然。
本來只是清河王謀反，西雁軍勤王，卻萬萬料不到北遼乘虛而入，南下趁火打劫，演變成如今局面！
珉帝又驚又怒，癱在御座上直打哆嗦，臉色差到了極點。
「好，好得很……清河王趙策元和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的家眷都扣在京城裡吧？傳朕旨意，非嚴刑重責不能稍減朕心頭之恨！」
註1：《百鳥呈祥圖》及其序、詩均改編自宋徽宗的《瑞鶴圖》。
註2：改編自宋真宗年間與遼訂立的「檀淵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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