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道披頭散髮的人影從教坊司裡衝出來,雖然兩手反縛在背後,卻仍跑得飛快,在橫街小巷裡迂迴地繞圈子,逼得追他的人分散開來尋找。那人覷著空隙,逃出包圍,直奔到大理寺大門前方,幾乎甩掉後方追兵。
衙役上前幫忙攔截,包圍了逃跑者,抽出腰間鐵尺使勁揮動,「啪啪」幾聲,接二連三打在人全身最柔軟的肚子上,再反手朝腿窩補上一記。這人閃避不了,被打得悶哼一聲,仆倒在地。
背後一群綠巾裹頭的追兵這才終於追上了,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摁住了人。
教坊司一個鴇母模樣的老女人揪著逃奴的衣領,左右開弓搧了兩記耳光,尖聲罵道:「趙敬,王八小業種,戴了綠頭巾(註1),還以為自己是世子麼?」
趙敬?叛王清河王的兒子?
李謹言雖然被晾在冰天雪地裡,傷寒交加,自身難保,卻也忍不住生出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好奇地多望了對方兩眼。
趙敬正值束髮之年,比李謹言這副原身年長兩、三歲左右,髮膚顏色和一般燕人無異,但據聞生母是個胡族舞姬,摻雜了胡人的血脈,高鼻深目,眼白比例略多,眸子是懾人心魄的碧綠色,睥睨間讓人想到塞外的狼。
十六歲的少年郎個頭高,肩寬腿長,長相英氣勃發,如果束起袍袖穿著靴,騎著駿馬挽著弓,一定好看得緊,可惜卻偏偏雙手被縛,幾乎不著寸褸,只套著褻褲和一襲殷紅薄紗,隱約透出結實的肌肉輪廓以及渾身青紫瘀傷。
大雪天陰鬱潮濕,趙敬又被摁在冷冰冰的地上,卻像半點不畏寒似的,嗓音清越,錚錚如鐵,蘊含著無法抑制的怒氣。
「捧高踩低的鳥人,戴你爺頭,戴你娘頭,給乃公放手!」
要是在現世裡,這段罵老鴇和龜奴的燕地官話就是:「捧高踩低的混帳玩意,戴你爸的綠頭巾,戴你媽的綠頭巾,給你老子放手!」
像趙敬這樣陽剛味兒十足的八尺男兒,作一身舞姬打扮實在不倫不類,再加上親耳聽見古人口吐髒話新奇得很,李謹言同情之餘,一下子繃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
笑聲很輕,但是半點不漏地傳入了趙敬耳中。
趙敬霍地抬頭,脖頸緊繃,狠戾凌厲的眼神直射而至,如同兩支利箭牢牢釘在李謹言身上。
李謹言與他四目交投,心中一虛,自知無禮,不好意思地陪了陪笑,意在釋出善意賠不是,不料對方的臉色更難看了。
趙敬咬牙切齒冷笑著,綠眸陰鬱暗沉,眸子深處熊熊燃燒著仇恨,彷彿與他有深仇大恨般。
「是李鴻雪那賊廝的小兒子?好,好得很……」
李謹言起初還大惑不解,聽得他罵原身的父親才醒悟過來。
是了,難怪趙敬恨他,如果換作原身,應該也恨死了趙敬吧!
兩人各自的父親,清河王趙策元和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一個鐵了心作反,一個鐵了心勤王,在太原激戰數天。
最終叛軍敗了,趙策元自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西雁軍則遭遇了黃雀在後的遼軍,十萬精兵連同收編回來的降軍還沒喘過氣來,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李鴻雪被挖掉雙眼,屈辱地降了遼。
簡單而言,他們不光父輩勢不兩立,還拜對方父親所賜,自家父親才會出事,自己也才會遭到株連,淪落到如今境地……
想必,在趙敬眼裡,他李謹言就是個卑鄙小人,即使彼此都一樣狼狽不堪,也不忘抓緊機會笑上一笑,幸災樂禍,耀武揚威。
李謹言根本還沒適應新身份,一時不察,和原身的對頭結下了更深的仇怨,正想著如何是好,趙敬已經怒叱一聲,猛地用力一掙,竟憑著一己之力崩斷了粗麻繩,猛地暴起!
七、八個教坊司雜役都制不住他,被他推撞得站不穩,成了一地東歪西倒的滾地葫蘆!
趙敬對這些閒雜人等瞧也不瞧,眼裡就只有李謹言一人,飛身撲過去,不給對方任何閃躲的機會,旋身擰腰,長腿舒展,當胸就是重重一腳踹過去!
李謹言清楚地聽到自己肋骨「喀嘞」斷裂了好幾根,五臟六腑幾乎移了位,劇痛洶湧而至,口噴鮮血往後倒飛,摔落在地,旋即又被一隻大手掐住脖子,像拎小雞似的提了起來。
「很好笑是嗎?」耳邊聲音咬牙切齒道,「笑啊,怎麼不笑了?」
李謹言呼吸困難,眼前發白,什麼都看不見,只知滿嘴都是又鹹又腥的血沫,每咳一下,喉嚨和胸腔就像被烈火炙了一回,教他痛得眼淚直流,掙扎著搖頭。
「咳,嗚唔,咳咳……」
「趙敬,你這廝放開我弟弟!」李慎行淒厲地叫喊一聲,紅著眼踉蹌撲上去,手腳鐵鐐掙得叮噹響,掰著趙敬的手,和他爭奪起來,「老賊趙策元害慘了我爹還不夠,如今你這孽種還要害我弟弟,我──我跟你拼了!」
趙敬不甘示弱,馬上反擊,一拳搗在對方臉上,隨即抓著李謹言手臂拉到面前當擋箭牌。
「可笑,這小王八蛋辱我可以,我還手就不可以了?你還有臉提我爹名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李慎行血流披面,發了狠,一口咬在趙敬的手指上,趙敬吃痛,手一鬆,李謹言就被搶了回去。
「嘶──贼猢猻,竟敢用你那把鳥嘴咬小爺?」
趙敬既痛且怒,像頭被激怒的狼崽子般齜出一口牙齒,也悍然張嘴一咬,卻沒咬著正主兒,咬在那病秧子弟弟的脖子上,立時見了血。
李謹言吃痛,抻著脖子掙扎,而趙敬嘴裡嚐到血味,激起野性,像猛獸叼著獵物似的死不鬆口,留下兩排暗紅色的牙印,深入肌理。
李謹言失去意識前,最後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原主怎的這麼招人恨?先是身為降將之子,招來燕國君臣民一致唾罵,又被這個瘋狗似的趙敬咬了一口。
光這兩件事也就罷了,可之後還有一個來歷不明的鑫國黑狼軍統領蕭無羈,準備把他千刀萬剮呢……
三個少年出身將門,在這汴京城中原本算得上顯貴之流,如今卻狼狽得不成模樣,披頭散髮,遍體鱗傷,如同三條癩皮狗般在地上滾成一團,場面一片混亂。
衙差和教坊司的人反應過來,再次圍攏,一番拉扯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李家兄弟,又合力扯開趙敬,壓在地上五花大綁。
事情可沒這麼輕易了結,衙差生怕押解的要犯無故死掉,驚嚇之餘,怒從膽邊生,如狼似虎地圍上去一頓拳打腳踢;而教坊司差點讓人逃了,青衣僕役們為了掙回面子,同樣毫不留情,在老鴇指揮下剝掉趙敬身上僅餘的衣服,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大街上,找來一塊木板,使勁地鞭笞下去,「劈啪」聲如炒豆子般不絕於耳。
大街上圍觀的人愈來愈多,俱都在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據說這小子是半個胡兒,不得他爹歡心,才會被送進京城當質子,興許是不曉得他爹起兵謀逆的。唉,下旨貶謫賜死哪樣都好,好歹叔侄一場不是?我覺著這樣忒狠了……」
「哈,這你就不懂了,他母親不是個胡姬麼?龍生龍,鳳生鳳,什麼樣的爹娘生什麼樣的種,送進教坊司正好。」
「換作是我,不如早早一頭撞死算了……哈哈哈哈哈……」
「干你們這些死豬狗什麼鳥事?要是我爹還在,一定把你們這些嚼舌根的統統抓起來發配充軍!」
「要是你那老賊爹在汴京,該是從太原河裡撈出來的死屍,早早掛到城門上了罷!」
「笑你娘的笑!閉上你們的腌臢鳥嘴!我爹──我爹他為大燕鎮守河北,多年來忠心耿耿,一定是趙羲那個狗皇帝聽信讒言,欺人太甚,才會逼得他造反!你們閉嘴──」
趙敬開頭還能破口大罵,後來漸漸地罵不過了,哽咽失聲,最後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爾等都給我聽好了,殺父之仇,杖笞之辱,我趙敬對天發誓,他朝一定十倍、百倍、千倍、萬倍奉還!」
註1:古時以綠色為下等,至元、明時,規定樂人和妓女必須穿綠服,飾綠頭巾,娼妓的家眷也都必須裹上青色的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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