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無際,黏稠得令人窒息,只有朦朧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似有無數生靈在虛空中悲歎呻吟。
一張又一張蒼白的面孔緩緩浮現,圍繞著李謹言打轉。
現世裡的父親拎著染血的破瓷瓶,喘著粗氣:「半點不像老子……白養十八年……」
嫡母和嫡兄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目光鎖在他身上,喃喃咒罵:「下賤東西,怎麼不早早死了乾淨?」
那些圍繞著他的臉孔之中還混雜著小時候跟生母相依為命時的左鄰右里,以及圍觀遊街的大燕百姓,只是這些臉孔都如同暈染開來的墨水,又像無數幽冥中的鬼魂糾在一起,模糊不清,只有一張張嘴巴開開合合。
「逃生子……餘孽……該死……」
李謹言站著沒動,木然地盯著這些鬼魅。
這是……下到了陰曹地府嗎?什麼借屍還魂果然還是假的吧,多半只是在丞相祠堂裡臨死前迴光返照罷了。
片刻惆悵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娘不要爹不疼,所有人都盼著我死。好罷,反正沒牽沒掛,死了一身輕鬆,只要不太疼就行。」
語音剛落,面目模糊的鬼魅化成一大團灰影,以他為中心,如同旋風般環繞著,呼嘯飛舞,一隻隻嶙峋鬼手伸出來拉扯著他,甚至還有一隻手臂貫穿了他的胸膛,摸到了一顆死氣沉沉的石心,冰冰冷冷的,絲毫不會跳動。
那鬼魂一捏,「喀嘞」聲中,蛛網般的裂縫在石心表面蔓延,愈來愈多,愈來愈密,最終在胸腔裡裂成了好幾塊。
李謹言低頭看著破了個大洞的胸腔,半點不痛,又看看裡面四分五裂的石心,沒來由地笑了,閉上眼睛,等著鬼魅將他徹底撕碎,碾成齏粉。
此時,卻有一道染血白影飛撲而至,渾身散發著眩目的白光,一下子映亮了陰暗的空間。
「走開!通通走開!誰都不許傷害我阿弟,不可以!」
李慎行──那個自稱是他兄長的人,穿過包圍,死死地將他擁在懷裡,任何鬼魅一接近,就被燒灼得尖嘯後退,只敢在遠處包圍著,虎視眈眈。
少年長得秀氣,渾身又傷痕累累,看似軟弱可欺,臉上卻滿是堅毅之色,如同護蛋的老母雞一樣,展臂緊抱著家中幼弟,哽咽著,反反覆覆地說著同一番話。
「弟弟你莫怕,有兄長在──不要死,兄長幫你扛著!」
那擁抱極緊,李謹言胸膛上的破口被擠得重新合攏,滾燙的血和淚水滴在肌膚上,滋滋地冒著白煙,化成一根根無形的絲線,重新將破口縫合起來。
是了,還有一個人著緊他,在乎他……不是現世裡的任何人,是這大燕裡的一個「古人」,是他這具身體的親兄長……
從未有過的溫度滲入四肢百骸,李謹言下意識地掙了一掙,卻掙不脫,有些心慌,只好硬著頭皮,向對方道出真相。
「我……我就照實說了罷。雖然我也叫李謹言,但並非你弟弟,你真正疼愛的弟弟可能已經沒了魂兒了。你不必……」
李慎行頑固地搖頭不肯聽,只道弟弟磕到腦袋說胡話。
他身上白光亮了一會,漸漸地暗下去了,四周鬼魅見有機可乘,再度圍攏上來,撕扯噬咬,卻仍無法將兩兄弟分開。
「我真的不是你弟弟,我甚至不是燕代的人……」李謹言再三強調,卻又被李慎行溫柔又帶著幾分強硬的笑意堵了回去,只得改口,「算了,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吧。我不想欠著別人的債。」
兩兄弟推開鬼魅,跌跌撞撞地飛奔,過了一會,看到一束微光從遠處照來。
「行了,能出去!」兩人俱是大喜過望,加快腳步趕上前。
距離出口不過幾十步之遙,李慎行卻忽地一頓,怎麼都邁不出步子,低頭看去,只見地上好些白森森的手骨破土而出,牢牢抓住了他的腳髁。
「阿弟,你先走,不用管我……」
「怎麼了?」
李謹言回頭一看,馬上回來,使勁掰開白骨幫對方脫困,可是人已經走不動了,腳髁上留下了一排漆黑的烙印,一直往上飛快蔓延,最後只剩下一張臉尚未遭到波及,但籠罩著一層沉沉死氣,看起來極為不祥。
後方尖嘯聲漸近,為首的幾張鬼面清晰可見,比之前更為巨大猙獰,張著血盤大口直衝過來。
李謹言一咬牙,就要把欠這個便宜兄長的債給還了──張開雙臂,攔在李慎行和鬼魅之間。
「你護了我一回,也讓我護你一回吧,擋是擋不了多久的,你趕緊往前面逃!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我已經在現世活過十八年了,沒什麼可留戀的……」
李慎行卻截住了他的話,不讓他說下去。
「聽我的,你命不該絕,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忽有狂風大作,颳得李謹言連連往出口退去,李慎行卻還待在原地,染血白衣和一頭披散的髮絲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影一點一點地變淡。
這是……
李謹言嘴張了張,眼眶陣陣發熱,胸腔裡那顆碎裂的石心也驀地活過來了,血肉模糊地擰成一團,繼而噗通狂跳,帶來一陣灼痛。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拚盡最後一分力量,送他回陽間?
李謹言從未想過,也不敢想像,世間真的有「骨肉至親」這一回事。
為了弟弟……連最後一線生機都捨棄了?
李慎行對著他的方向一揖到底:「我有二事相求,做不到也不打緊的,只是未了的小小心願……」
李謹言只覺胸口又酸又脹,幾乎透不過氣來,嘴唇微微顫抖,說出來的話都變了調。
「什麼求不求的?別行大禮,你說什麼我都答應!我……我能有你這麼好的一位……一位……」
彷彿被扼住了脖頸似的,那一聲「兄長」如鯁在喉,怎麼都說不出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如商,世事往往都是這樣的」──他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她說,人世間中多的是恨別離,就如參星居西,商星居東,此出而彼沒。
人如參商,聚少離多,冷眼作壁上觀、不當那撲火的飛蛾,才不會受傷,他該清楚這道理……
才認了這位兄長,又要忍受生離死別,何苦呢?
他卻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拼命地伸出手去,奈何離對方愈來愈遠。
只聽得李慎行說:「我就要死了,身上想必都是穢血膿水,如果再曝在烈日之下,任由烏鴉野狗分食,該如何是好?請幫我妥為入殮立冢,倘若實在不行,就撿了剩下的屍骨燒成灰,別揚了,可以麼?」
「你別只顧著把我送回去!我們要一起回去的!」
「另一件事,父親陷落在遼人手裡,生死不知,你千萬要想法子救救他,如果可以洗雪冤情就更好了……我知此事甚難,所以即使做不到,也絕不會怨恨半分。」
「我答應你,一定做到……哥哥,別再說了,快跟上來啊!」
李慎行笑得敦厚,眼中似有淚花閃動。
他身體肅立,雙手抱拳,手心向下,改用同輩之禮鄭重地揖了一揖:「這輩子能有你這麼一位好弟弟,我很歡喜。」
下一刻,那道白色身影就被鬼魅徹底淹沒,而強風也把李謹言完全送出了迷夢中陰森可怖的鬼地,強烈的白光鋪天蓋地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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