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蜷縮在箱子裡,一頭雪白的長髮濺滿血污,渾身上下被刀剜得坑坑窪窪,傷口深處露出內臟和幾根白森森的骨頭,滿身金飾浸成了血紅色。
想來,黑朮城希望巫子可以請來神明相助反敗為勝,並用血肉救回少城主的命,可是失敗了。於是,人們憤怒地拋棄了他們的信仰。
這孩子遍體鱗傷,慘不忍睹,但臉龐和零星幾處仍完好的肌膚卻充滿紅潤光澤,形成了強烈而怪異的對比。
「雖然他血肉好像沒救命效用了,但敝人可以向尊貴的將軍保證,只要一個時辰,他就會恢復成一身細皮嫩肉,像從未受傷一樣,尊貴的將軍想要怎麼處置都可以。」將領意有所指地舔舔嘴唇。
李鴻雪蹲下身,抬起寧安細白的手腕聽脈。
其實從溫熱的觸感就能確定了,這孩子體質迥異於常人,受了這等駭人的重傷竟然還活著。
巫子胸腔微微起伏著,聽得將領要把他送出去,怕得直打顫,斷斷續續地哀求:「不要把我送出去……」
「叫你拜的婆羅兀須那救你吧!」
投降將領大聲咒罵,踹翻木箱,小巫子摔在李鴻雪腳前,狼狽又絕望地將自己蜷成一團。
李鴻雪怔忡望著地上宛如一潭死水的少年,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多年前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傷害,也曾萬念俱灰,甚至想過一死了之。
當時他還有妻子,還有未出生的大兒子,好歹有點盼望,可是這個孩子什麼都沒有了。族人不要他,一直以來相信的神明也拋棄了他。
他動了惻隱之心,解下戰袍,裹著遍體鱗傷的少年,抱在懷裡。
初次踏足西雁關,這座關城比小巫子想像中的更長、更高、更宏偉。
西雁關為大燕要塞之首,傍山而建,遠看群峰莽莽,城樓巍巍,石棧蜿蜒看不到盡頭,鈎連著一座接一座的烽火台;接近一些,西風在耳畔呼嘯而過,如刀刮面,只有天上兩行大雁絲毫不畏烈風,鳴叫著飛過關口。
打了一場痛快的勝仗,不少西雁軍士兵心情甚好,在等待守軍打開厚重的鐵門時,抬頭仰望著雁陣過關,反覆哼唱一首歌。
「雁關有飛鴻,照夜白勝雪;一槍橫陣前,西賊莫敢越……」
是燕人在歌頌他們的巫神嗎?
替李鴻雪背負弓箭的親衛叫薛青,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粗通西涼話,見小巫子神情呆愣,就指了指李鴻雪,又指了指天,得意洋洋地胡吹一氣。
「瓦,束廝乩(註1),阿矣大燕白羽須那!(看,小巫師,我們大燕的白鳥戰神!)」
意思昭然若揭──這位燕國將軍是燕人的「白羽須那」,戰勝了他一直以來侍奉的大威德熾盛光靈宮天羽貴神婆羅兀須那。
西涼巫教裡有好幾位戰神,彼此敵對,信眾間常有衝突。落敗的一方要是不歸順新神,就會被活活燒死,但相傳歸順以後也會招來舊神報復。
回到住處,李鴻雪把這半大孩子放在榻上,自顧自走到銅鏡前卸下頭盔甲冑,不經意從鏡中一看,小巫子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趴在榻上擺出討好的姿勢,怯怯地望著他。
腳步聲接近,陰影罩下來,李鴻雪長著厚繭的手掌輕覆在小巫子頭上,安撫地輕拍兩下,簡短地說了句「待著別亂跑」,轉身出帳。
李鴻雪很快提了桶清水回來,讓人站好,親手擦拭血污,又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上的耳環、細鏈、墜子等金飾一一拆下,半點不像要燒死他。
小巫子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對待自己,整個人僵住,困惑溢於言表。
他聲音顫抖,小心翼翼地試探:「須那毋剔阿……阿持奉?(須那不殺我……是要我供奉嗎?)」
這位白羽須那似乎不愛說話,小巫子問了兩次都得不到回答。
李鴻雪拆完臍眼上的鳥喙釘,動作頓住了,沉默地盯著還沒完全長成的那處──那裡嵌著一枝細長的金簪。
雖然簪子是中空的,沒完全堵住開口,但是不知道嵌著多久了,那物頂端紅通通的,腫瘍得厲害。
他久久才切換成西涼話,聲音有點抖,問道:「什麼……什麼供奉?」
小巫子聽他問起,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懼怕,但又好像頗為高興,二話不說再次跳起日間的儺舞來。
金簪末端繫著的流蘇「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小巫子仰著脖子,扭著腰肢,又輕又軟地呻吟著,精緻的臉被汗水濡濕,泛著病態的潮紅,像朵過早被催開的花。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定在李鴻雪臉上,淚光瑩然,分不清盛著的是愉悅、痛苦抑或恐懼。
「阿持奉矣鈿,敬奉須那,成阿昭昭光明熾盛天……(我乃供奉之器皿,恭請須那降臨,讓我窺見光明的熾盛天)」
李鴻雪大概猜得到這「供奉」到底是什麼齷齪事。
「我不是須那,不需要供奉。」
他抓住小巫子的手腕,不許他再動作,隨後不帶任何情慾地、用指尖捻住刻滿蠅字咒文的金簪。
「忍一忍,你若要活命,此物非取出來不可。」
才碰到,小巫子已經被刺激得弓起了腰,劇烈地哭喊掙扎起來。
李鴻雪眼圈微紅,牢牢地把人鉗制在懷裡,繼續手上動作,一寸一寸地抽出金簪。
這位白羽須那說的每字每句,小巫子明明都聽得懂,卻又陌生無比。
「以後不許拜那個邪神婆羅兀。一個好須那該是救苦救難的,斷不會反過來叫人驚懼受苦。」
最後一小段徹底剝離出來的時候,李鴻雪手上使勁,滿臉厭惡地把那支簪子一折兩半,丟進角落的炭火盤裡。
「邪祟之物,害人不淺!」
簪子雖是金色,卻非純金,摻入了其他材質,一落入火中,「轟」的一聲,火焰倏地一竄三尺高,透出青、黃、白、赤、黑五色,正是代表婆羅兀五彩羽的五種顏色。
小巫子聽見了火中傳來淒厲的嘯叫聲,看到一團刺眼金光從簪子斷口中倏地竄出來,形狀像猛禽,有烈焰環繞,赤金色的三目怒睜,六隻翅膀箕張,咆哮著直撲過來,撞入他額頭紋著的血瞳。
「毋延矣猖奴(沒用的廢物)──!」
同一時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烈痛楚頃刻蔓延全身,眼前強光亂閃,恐懼如潮水般襲來,將他徹底淹沒。
巫子終身只能侍奉一位須那,須事之以至誠,不可惹神明發怒,否則必招天火焚身,受盡永劫之苦。
「大威德熾盛光靈宮天羽貴神婆羅兀須那,阿央抑,毋勿焚阿,毋勿焚阿!……(我會聽話的,不要燒死我,不要燒死我)」
他一張臉哭得全花了,全身都在顫抖抽搐,下體無法控制地淌著血尿,淅淅瀝瀝地流了足有半盞茶時間。
昏昏沉沉間,他為了減輕痛楚伸手亂抓,揪住了李鴻雪的衣衫一角,咬在嘴裡,眼淚口涎全蹭了上去。
李鴻雪不嫌髒,把他緊緊擁在臂彎裡,撫他汗濕的髮頂和臉頰,聲音哽咽,彷彿疼痛的是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的,一定很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巫子稍微緩了過來,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呆愣愣地窩在李鴻雪懷裡。
男人強而有力的手臂環繞著他,陌生卻溫暖的氣息包圍著他,他從無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有個人把他抱在懷裡。
婆羅兀會讓他在供奉時窺見一片純白的熾盛光明天,卻從來不曾像這位燕人的白羽須那抱著他,像放羊的族人珍而重之地抱著剛出生的羊羔。
「還疼麼?」李鴻雪問道,「我讓大夫開點止痛安神的藥?」
小巫子搖搖頭,用眼角餘光偷偷瞥著這位白鳥須那,看見他身上發著光,是純白的、耀眼的光。
他看過,賀蘭聖山上住著一種大白鳥,翅膀展開足有兩丈長,白天在雪峰上盤旋的時候,羽毛就會這般閃閃發光。
這位白羽須那說自己不是須那,小巫子覺得分明就是。
不過,他和婆羅兀很不一樣,不要供奉,說那會「疼」,是不好的,還一杓一杓地餵他喝粳米粥,賜名祝福。
「改個燕人名字『寧安』,如何?無病無災,一生平安,就很好了。」
寧安從懂事起就只吃藥草、蟲子、蛇膽等物搗成的漿汁,又涼又苦又腥;從前他分辨不出味道好壞,此刻呆呆地含著十年來嚐到的第一杓熱粥,琥珀色的眼眸漸漸蓄滿了淚水,嘴唇哆嗦個不停,幾乎忘記怎樣吞嚥。
他迷茫地左思右想。
好須那是救苦救難的,不會反過來叫人驚懼受苦……
燕人的須那,白鳥須那……
註1:西夏稱巫師為「廝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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