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萬物銀裝素裹,彷彿與天地融為一體,只剩遠山依舊,綿延起伏,層層疊疊,似有一個看不見的畫師提筆作畫,一捺,再捺,在宣紙上染上大片或濃或淡的墨跡。
汴京和當中的燕宮裹在風雪中,朦朦朧朧的,顯得很渺小,但若是身處當中,卻又會覺得寬敞無比,處處透著雅致大氣。
琉璃瓦上鋪著鬆軟的白雪,晶瑩剔透的冰錐垂在簷下,好些殿匾、廊橋、亭台都題著御筆親書的字,瘦勁如同切石削金,與宮苑中姿態各異的松、柏、梅等相映成趣。
此時,不少妃嬪宮人聚集在宮苑廊下,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不時傳出陣陣嬉笑驚呼,看到燕珉帝時紛紛散開行禮。
「朕遠遠看見這邊好生熱鬧。怎了?」燕珉帝問站在首位的鄭皇后。
鄭皇后額間貼著珠飾,容顏溫婉端莊,聞言欲言又止,伸指點了點廊外:「前些天官家破例接進宮的孩子……」
旁邊的王貴妃更年輕些,塗了京城中盛行的檀暈妝(註1),兩道細眉明豔而盛氣凌人,領著個約莫八、九歲的小皇子,靠過來打斷了鄭皇后的話。
「早勸姊姊莫要大驚小怪,現在宮人聞聲而至,圍觀指點,成何體統?那孩子不就是傷著頭失心瘋了麼?依妹妹看,攆出宮就是,這點小事就莫要驚動官家了!」
鄭皇后被搶白了,卻只是微微一笑,沒斥責也沒反駁,對燕珉帝說:「那李家孩兒是官家親諭宣入宮中的,是趕是留,臣妾萬萬不敢莽下決定。官家且瞧一瞧,該如何是好?」
燕珉帝如何聽不出鄭皇后和王貴妃話裡暗藏機鋒?
鄭皇后穩重得體,生下嫡長子趙琦,日後是準備著繼承大統的;可王貴妃更年輕明豔,膝下的十六皇子趙哲自幼聰穎過人,母子倆更得自己歡心。
隨著大皇子趙琦即將及冠,到了可以立儲的年紀,王貴妃愈發按捺不住,小動作不斷。
可他燕珉帝趙羲知道歸知道,對後宮婦人的明爭暗鬥只管睜隻眼閉隻眼。他后妃多,兒子十多二十個,一一去管,哪管得完?
他寧願把時間花在更有趣的東西上,比如應奉局花石綱船隊不日將至,送來一大一小太湖石,大的一塊如觀音持柳枝淨瓶,小的一塊貌似童子屈膝,名曰「童子拜觀音石」(註2),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好好鑑賞一番了。
他聽得鄭皇后相詢,懶懶地「唔」了一聲,正想甩手把這等芝麻小事丟回給她處理就好,想了想卻又不對:她們爭執的源頭是自己「破例親諭入宮的孩子」?還說什麼「失心瘋」?
他順著鄭皇后所指方向一看,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李謹言散著一頭如瀑長髮,半袒著尚未長開的白皙身軀,攏著好幾張素雲紋錦被,像搭窩似的,蜷縮在一棵梅樹下,與幾隻丹頂鶴為伴,髮絲和身上鋪著不少雪花,要不是臉龐和肌膚凍得通紅,幾乎就要和鋪滿皚皚白雪的苑林融為一體。
奇就奇在,那些丹頂鶴都不怕這個闖進來的陌生人,只管在四周閑庭信步,或提腿而立,或梳理羽毛,還不時親暱地湊上去,拱他一拱,輕啄嬉戲。
燕珉帝只覺此情此景匪夷所思,蕭蕭朔風一吹,更是一個激靈,繫緊了身上的厚氅,急道:「怎麼任由他這樣子跑出來?也不怕凍壞了!趕緊帶進來!」
內侍才上前兩步,還未碰到,李謹言已經短促地驚叫了一聲,倉皇後退。
他擁著錦被瑟瑟發抖,伸出一隻手捏指作訣,似乎正要施行什麼法術,臉上卻露出痛苦之色,脫力倒下,怎樣都爬不起來,人是被挪到廊下避雪了,卻眼神渙散,喃喃說起胡話來。
「出宮一趟怎麼就變成這樣?快傳馬都知過來!」
馬德光趕來,搓著手低聲苦笑,加油添醋地描述了李謹言自去大理寺以來的異常。
「如此這般……都怪老奴一時不察,以為李小公子只是傷勢未癒,經不住血光穢氣沖撞,才會一時失常,現在看來似乎另有內情……」
「這不是很明顯了麼?元始天尊階下侍立的白鶴童子正是一對兒,向來形影不離,其中一位受罰下凡,另一位豈會獨善其身?仙魂定是附在這小兒子身上了!仙家落難,朕豈可置之不理?」
燕珉帝趙羲說罷,匆匆奔出去,連人帶被抱回來。
王貴妃在旁覷著,眼中疑妒之色一閃而過,輕輕一拍兒子趙琦的背脊,著他去找父皇。
那小皇子扁了扁嘴,顯得很不情願,卻還是順了母親的意,上前扯了扯燕珉帝的衣袖,仰著粉雕玉琢的臉,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爹爹(註3)!」
趙羲被打岔了有些不快,但扭頭一看,見是自己最鍾愛的第十六子趙哲,臉色立刻緩下來。
「十六哥(註4),怎麼了?」
「兒臣得睹剛才奇景,賦詩一首:『閑雲拂羽倚松寒,棲梅銜玉尋宗伴,只因感念天家恩,棲於燕樑不肯返。』可否請父皇品評一二?」
風花雪月,詩詞歌賦,正投趙羲所好。
「好你個哲兒,全詩不提半個鶴字,卻句句都在說鶴,妙極!只是最後一句可圈可點──『棲於燕樑』聽起來似在慨嘆仙鶴流落燕宮、明珠蒙塵,還是小氣了些。」
趙哲半點不慌,點漆似的眼珠靈動地一轉,立時接上了話:「非也!『燕樑』似喻宮闕,實指天下;《左傳》又有曰:『鳥則擇木』,如今仙鶴棲於燕樑,乃我大燕之福!」
「此話有理。作詩一道,除章法嚴謹外,也須添上新意;父皇囿於成見,倒是落了下乘。再出一道題考考你,如何?」
「爹爹請出題。」
珉帝信手拈來就是一句:「方當月白風清夜,對下聯。」
語音剛落,趙哲就應聲對出下聯:「正是霜高葉落時。」
不待珉帝品評,趙琦又緊接著吟詠下去。
「落花滿地春光晚,芳草連雲暮色深。(註4)」
只在這眨眼間的功夫,這小孩兒妙語連珠,竟已經對出兩副工工整整的對仗,還湊成了一首詠誦季節更迭的詩,渾然天成,沒半點斧鑿痕跡!
「好,好!哈哈,朕的十六哥最像朕,愈來愈聰明,已經曉得引經據典、出口成詩了,不錯,不錯!」
珉帝拊掌大笑,王貴妃也趁熱打鐵插嘴:「臣妾也覺著十六哥特別像官家。這可不正是『父堯子舜,趣尚一同』?」
「話可不能這麼說,朕萬萬不敢自比三皇五帝。」
話雖如此,珉帝心中仍然十分受用,騰出一手摸了摸趙哲的小腦袋,誇獎他母子倆一番,才再將注意力放回李謹言身上。
李謹言在他懷裡乖順無比,半點不抗拒他觸碰,閉著眼睛,手腳柔弱無力地垂著,臉頰無意識地緊貼著胸口熱源,這模樣真像隻受傷瀕死的雛鳥,又和馬德光稟報的「仙家求助於真龍天子」一說不謀而合。
燕珉帝心軟得一塌糊塗,又是心滿意足,攬緊了李謹言,溫聲軟語哄著,撇下後宮佳麗三千,一路送到寢殿,放在御榻上,命人燒旺了炭火,讓御醫來診治。
御醫想視察舌苔情況,卻見李謹言「嗚唔」地含糊叫喚,死活不肯張開嘴,頓時左右為難。
燕珉帝心中大奇:莫非這孩子嘴裡含著什麼事物?
他試著輕輕捏了捏下巴,李謹言隨即張嘴,吐出一塊羊脂美玉,潔白無瑕,質地細膩,整塊玉籠在一層淡淡的月白光暈之中。
燕珉帝素來喜歡珍奇玩物,又驚又喜,用巾帕拭了拭,放在掌心迎著光線鑑賞,愛不釋手,握著細細摩娑了好一會,才戀戀不捨地放回枕側。
馬德光俯身,恰到好處地提醒道:「官家拿著無妨。老奴聽聞這孩子小名喚作『玉卿』,定是預兆了今日白鶴仙童銜玉報恩!」
燕珉帝龍顏大悅,卻也沒真的伸手去拿,嘴裡笑罵:「好你個德光!朕可不會中你的計,與小孩子搶東西。要是傳了出去,朕的顏面往哪兒擱去?」
馬德光笑呵呵地打躬作揖,連聲告罪。
「這塊玉說不定是仙家賜給這孩子保命護身用的,就讓這孩子戴著罷,待他養好身體,跟在朕身邊,也是一樣的。」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AhKVJHMei
註1:「檀暈妝」於宋代盛行,化妝前混合鉛粉和胭脂,使粉末變成檀紅色後,直接塗於臉頰上,將除了額頭、下巴、鼻樑三處以外的區域打上陰影,使面頰顯得白裡透紅。
註2:花石綱是專門運送奇花異石以滿足皇帝喜好的特殊運輸交通。「綱」意指一個運輸團隊,往往是10艘船稱一「綱」;當時指揮花石綱的有杭州「造作局」,蘇州「應奉局」等,奉皇命對東南地區的珍奇文物進行搜刮。花石船隊所過之處,當地要供應錢穀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為了讓船隊通過,拆毀橋梁,鑿壞城郭,因此往往讓江南百姓苦不堪言。「童子拜觀音石」為花石綱遺物,現存於南京玄武湖公園。
註3及註4:宋皇室稱謂和其他朝代很不一樣,舉列幾點:
父皇 爹爹
哀家 老身
十六殿下 十六哥/十六大王
皇后娘娘 聖人/孃孃
公主 帝姬(獨見於徽宗年間)
妃嬪所出的皇子稱生母為姐姐
本來連皇帝也不會自稱「朕」,只稱「我」,但本文設有皇帝強調自稱「朕」的劇情,是以稍作更改。
註5:宋徽宗趙佶《句‧其五》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c7wzjXO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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