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石佳琪復學的第一天,她小心翼翼穿好許久不穿的制服,早早起床做早餐,留好李如雁的份,獨自一人坐在長桌將早餐吃完。
吃完洗好餐具,她揹起書包準備上學了。看著眼前又小又舊的廚房仍是心生喜悅,有個小小的地方供她勞作、飽足,讓她長懷感恩的心,她覺得這就是生活的富足與美好。她輕聲說:「我要上學了!」
她走過三個十字路口到了最大那個路口上了天橋,下天橋後一路靠右直走到底,福音學校已經在她的眼前。
進入福音學校一排鳳凰樹已經綻放,與爬滿橘色炮仗花的廊道形成一景。廊道的盡頭是四百公尺的大操場。橫越操場來到一棟白色三層樓的建築,建築的正中央有穿堂,穿堂後面一片光亮,隱約可見雕塑噴水池,還有噴水池旁的花園跟長椅。
她穿越穿堂走在七年級的走廊正往建築最後邊的樓梯走去,她的教室在二樓第一間的8A班。
走進教室班長向她走來:「小琪,好久不見。歡迎回來!」
班長的聲音充滿驚喜,若在一個月前,她或許還會跟著班長大呼小叫,拿誇張跟肉麻當有趣。如今過往淡去,她不再如此,不過仍然點頭:「嘉怡,好久不見,謝謝你。」
班長叫做陳嘉怡,是個戴著細框眼鏡的女孩,短髮披肩,瀏海夾了一個金色髮夾,福音學校的制服穿在陳嘉怡身上彷彿伸展台上模特兒正展示似的。陳嘉怡說:「討厭,幹嘛這麼客氣啦!」又是故作熟悉的拍肩,她有些適應不良。
陳嘉怡說:「我們上個月換了位置,由於你不在,只剩了垃圾桶邊那個位置!」這就帶她來到她的新座位,果然身後緊鄰兩大垃圾桶。裝垃圾那個發出酸臭,裝回收那個因為同學沒將回收的紙盒、飲料罐洗好,雜陳的食物味也不算好聞,彷彿縈繞在她的周邊。
她還沒放下書包,就先將兩個垃圾桶的蓋子蓋起來。此時陳嘉怡一臉尷尬:「你應該不會怪我沒幫你爭取其他位置吧?」
她搖搖頭:「沒關係,你別在意。」
陳嘉怡神秘兮兮的說:「其實抽到這個位置的是另一個同學,有一次小強爬到她的腳上,她就:『啊啊啊啊啊!』的尖叫,老師不得已只好把她換到別的位置,這才變成你坐這裡。你知道那個女生是誰嗎,要不要我跟你說?或許你還可以跟老師抗議。」
她搖搖頭:「既然她怕蟑螂,換我坐這裡也沒什麼不可以。」
陳嘉怡意味深長的看她:「聽說你家破產了,是不是改住在都是蜘蛛蟑螂的地方,所以習慣了?你好辛苦。」
她想了想,小木屋緊鄰花園,雖然她跟李如雁都勤奮的整理小木屋跟花園,不過枯葉下確實藏著不少蟲類,也有一種住在野外圓圓的蟑螂,看習慣了也還好,於是點頭:「不辛苦,我都盡量打掃乾淨。」
陳嘉怡不可置信的看她:「你真可憐。」
她從前都不知道陳嘉怡是這麼膚淺,如果這句可憐是帶著善意與憐憫,她會欣然收下並且道謝。可是帶著得意洋洋跟優越的「你真可憐」,還真讓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點頭當作她聽見了。
陳嘉怡又問:「你在教會是不是要拿著募款箱,一個接一個教友拜託?你要是沒有募到相應的金額會不會挨罵?」
她答:「教友叔叔、阿姨人都很好,他們很多都會主動投募款箱,廖牧師也不曾罵過我。」
陳嘉怡說:「你知道我做禮拜的教會在另一邊,我們那邊的教友說你們這邊的教會都叫小孩拿募款箱,我好奇跑去居然看到你了,我本來想投錢給你,可是被我媽拉走,說那又不是我們的教會湊什麼熱鬧。」
她答:「阿姨說的對。」
隨著上課鐘聲響起,陳嘉怡只好回到前排的座位,老師尚未進門前陳嘉怡還跟左鄰右舍聊得火熱,依舊是那副裝熟作派。
這堂是英文課,英文老師依舊是老派作風,喜歡寫板書,現正用白板筆寫著例句,寫下感嘆句的用法:
感嘆句:What +an/a +Adj+N+S+V
What a lovely day it is!
What a pretty girl she is!
寫完板書,英文老師點了她:「石佳琪,起來唸例句。」
她剛起身,當下有個拉住她的力道,隨著刷的一聲倏地放鬆,她知道自己的裙子被鉤破了,連忙將襯衫拉出來蓋住破掉的裙子。拉好便不慌不忙的唸起例句:「What a lovely day it is!
What a pretty girl she is!」
她坐下後摸了摸椅子,果真摸到一根凸起的釘子,歎了一口氣。這時她看見坐在前排的蕭芳澤擔心的看她,陳嘉怡不知正跟蕭芳澤說著什麼,然後她抽屜裡的手機亮著訊息:「你的裙子不會鉤破了吧?」
她回:「嗯。」
訊息是陳嘉怡傳來,再度回覆:「天啊,那不就看見內褲了!你還好嗎?」
她回:「我拉襯衫遮住,不要緊。」
陳嘉怡看似拉著蕭芳澤說了一些事情,她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只知道心裡有些悶。
下課鐘響,蕭芳澤急著朝她走來:「除了裙子破掉,腳有劃傷嗎?」
她忽然淚水在眼眶打轉,這是她復學來得到最真摯的一份關懷。她笑著說:「我沒事。」
蕭芳澤回座位拿來一個紙袋放在她的桌上:「給。」他一如既往的話少,給完就走。
她翻開紙袋,裡面有一條酸痛藥膏,刀傷、燙傷也能使用,是一條萬用膏。底下壓著一條運動褲,她拿出運動褲準備去廁所換,才又發現運動褲底下還有便當。
她想起七年級時蕭芳澤也是這樣,給了她便當卻從來不問她為什麼帶餿掉的便當。
放學後她準備將椅子拖去換掉,蕭芳澤向她走來,手裡拿著鐵鎚。他問:「我可以修修看嗎?」結果敲沒兩下釘子就斷了。蕭芳澤又說:「我去換椅子。」
她答:「我去就好,你別忙。」
蕭芳澤已經拉著椅子走遠:「你在這裡等吧,我很快回來。」
結果她等來拿著兩杯咖啡走進教室的陳嘉怡,一見到她笑容立刻僵住:「你怎麼還在?」
她答:「我的椅子壞了,蕭芳澤幫我拿去換。」
陳嘉怡不開心的說:「你別什麼事都叫蕭芳澤做,他說不定很忙,只是不好意思拒絕而已。」
她點頭:「好。」
等蕭芳澤回來,陳嘉怡嬌聲嬌氣的說:「阿澤,我幫你買了咖啡,黑咖啡不加糖對不對,我也這麼喝。你下次不用這麼好心,石佳琪會自己想辦法。對了,你本來留下來要幹嘛?」
蕭芳澤默默的將椅子拉到她的位置,說:「坐坐看。」
她聞言坐下去,果然比之前穩多了,說:「謝謝你。」
蕭芳澤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反倒陳嘉怡氣得跺腳:「幹嘛忽視我啦,喏,咖啡給你。」咖啡硬塞給蕭芳澤。
蕭芳澤皺著眉推回去:「我晚上要進廚房,不能喝咖啡,會影響味覺。」
陳嘉怡叉著腰:「你是不是騙人,我上次看你喝過!」
蕭芳澤說:「要進廚房的日子我一律不喝,你上次見我喝應該是週末的緣故吧?」
陳嘉怡不開心的又說:「你要進廚房幹嘛還留學校,幫忙石佳琪。」
蕭芳澤看向陳嘉怡,答:「我就是留下來幫石佳琪,有問題嗎?」
陳嘉怡氣得口不擇言:「我問你有沒有空,要不要去新開的咖啡店喝咖啡,你說你有事要留學校,結果是為了跟石佳琪幽會?」
她連忙幫蕭芳澤澄清:「蕭芳澤沒有約我,我也不知道他會留下來。」
陳嘉怡氣得拿起桌上的其中一杯咖啡潑她:「你閉嘴,誰問你話了!」
被潑咖啡的當下她無比慶幸這是一杯冰咖啡,不然那條酸痛藥膏真的要派上用場!
蕭芳澤拿起手帕遞給她,生氣的對陳嘉怡說:「你為什麼要潑她?」
陳嘉怡呵呵笑:「當然是為了看你心不心痛,反正對我又沒損失。」
桌上的另一杯咖啡被蕭芳澤拿來潑陳嘉怡:「我們家是世交,看著你毫無教養我真是心痛的說不出話來。」
陳嘉怡尖叫一聲:「你居然為了石佳琪潑我,你給我記住!」
陳嘉怡生氣的走了,蕭芳澤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說:「對不起。」
她搖搖頭,婉拒蕭芳澤說要送她回教會,獨自步上歸途。
傍晚時分石佳琪回到小木屋,此時的李如雁正在洗衣服。
她們住的小木屋在斜陽掩映下有幾分古調,除了會吱吱作響,還有用水不太方便這個缺點。雖然增建了廁所跟廚房,不過由於排水管孔徑的問題,她跟李如雁向來不敢開太大的水洗澡,以免漏水太慢淹過木地板。煮菜也是,常用小水流慢慢沖洗。
所以洗衣服變成了大問題,一旦將洗衣服的水倒掉,排水管會立刻堵塞,也就有了現在的奇景--她們都在花園用澆花的水龍頭洗衣服,拿個大水桶跟搓衣板坐在水溝邊搓,泡泡水倒入木屋邊的水溝,再趁著有陽光晾衣服。
李如雁笑著說:「小琪,快將制服換下來,我幫你一起洗了。」
她看著天色:「如雁姐,時間晚了,也不知道晾不晾得乾!」不久進屋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將制服交給李如雁。李如雁一看便皺眉:「襯衫被潑了咖啡,裙子又被劃破,你今天上學被霸凌了嗎?」
她拉來板凳也準備坐下來洗,傍晚已經有了寒意,她的短褲灌進一陣陣涼風。忽然啪了聲,聲響很大,實際上她的腳卻不怎麼痛。李如雁攤開掌心裡頭有一隻被打死的蚊子:「你別坐下來,我快洗好了,你先進廚房把絲瓜刨一刨,下麵條。今天有教友給了西瓜,廖大小姐嫌那顆瓜長得太醜,隨手丟給我。我們吃完晚餐切西瓜吃。」
她起身說:「好!」伸伸懶腰準備進屋煮飯,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李如雁沉穩的聲音:「你還沒回答我,是不是被霸凌?」
她回頭笑著說:「都是意外,太久沒上學坐到一張壞椅子,被釘子鉤破裙子。咖啡是朋友要請客,推來推去不小心就倒了。」
李如雁一邊刷衣服,一面對她說:「廖大小姐不是在高中部?真的不行讓廖大小姐出面,她會有辦法。」
她很詫異李如雁這麼跟她說,不過她不想讓李如雁為她擔心,於是說:「都是意外!」,李如雁應了:「嗯。」
李如雁刷衣服的聲音在她們的小木屋前漾開,這是令她安心的聲響。她剛要走進廚房,又聽李如雁說:「我讓羅哥拜託蕭同學照顧妳,真的沒人欺負你嗎?」
原來蕭芳澤照顧她是受人之託啊,唉,她說不上開心還是不開心。她答:「如雁姐,沒人欺負我!」
進屋後她在昏黃的燈光下煮飯,絲瓜與薑絲在半舊的平底鍋滋滋煎著,她見絲瓜半熟就下了一把麵線又往鍋裡倒進半滿的水,蓋了鍋蓋。
趁著這時候,她擺好兩個碗,兩副筷子。不久絲瓜麵線起鍋了,正好是兩碗的份量,她拿碗盛好,準備刷鍋子。
李如雁洗完衣服進來:「我要喝水!」
她煮絲瓜麵條前燒了一壺水,現在正好接水讓李如雁喝,她倒了一半熱水一半冷水進李如雁的馬克杯裡,擺在她們的餐桌上。這餐桌也是教會淘汰的事務桌,她們將長長的事務桌靠牆節省空間,兩人的椅子也並排在同一面。
李如雁問她:「小琪,明天傍晚你有沒有空?」
她刷完鍋子將菜瓜布擠水吊好,平底鍋也順理成章放在卡式爐上晾乾。她想了想回答:「有空啊!」
她剛準備坐下來吃麵線,卻聽李如雁說:「我家教的孩子給了我兩張電影票,你要不要找蕭同學看電影?」李如雁眨眨眼。
她赧然,又問:「不能我們兩個人去嗎?」
李如雁哈哈大笑:「我明天還有咖啡廳的打工。這是寶可夢的電影,小朋友去看剛剛好!」
她開始吃麵前抗議了一聲:「我十五歲了,早就不是小朋友!」
李如雁忍不住放下筷子,捏了她的鼻子:「你就是小朋友,只有小朋友才會悲秋傷春,其實有什麼好猶豫呢,喜歡就要好好說出口!」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開了口:「我沒有喜歡誰⋯⋯」
眼前的李如雁笑得大眼晶亮:「你若不喜歡他,為什麼在醫院捏著助聽器流淚?請假的日子我看過多少次你拿著助聽器不發一語,若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你會這樣嗎?」
她的思緒飄回那些日子,有時想起爸媽就抱著兔子玩偶看小王子,也會茫然望向那隻助聽器。
她吃完麵線才問李如雁:「如果曾經的朋友也喜歡那個男孩子?」
李如雁此時也吃完麵線正在擦嘴:「你曾經的朋友如今還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可是你已經不是了。小琪,你只有一顆真心,你跟她相比本就處於劣勢,若再不主動出擊,那什麼都不會擁有!」
「有個可笑的故事這麼說:有個虔誠信奉主的男人躲在屋頂等著神來救他!第一次來了一艘船:『先生,需要幫忙嗎?水已經淹到屋頂了,你跟我們一起逃難吧!』男人搖搖頭:『我等著神降下神蹟救我!』於是船開走了。」
「又來第二艘船,男人依舊說:『我要等我的神救我!』第二艘船也開走了。不久男人淹死了,終於見到他的神,他憤怒的問:『神啊,我這麼虔誠,您為什麼見死不救?』神答:『我派了兩艘船來救你,你怎麼不上船呢?』」
「小琪,如果幸福已經唾手可得,你要好好把握!」說完話李如雁正準備起身洗碗,她早一步起身:「如雁姐,我洗就好。」
李如雁將兩張電影票對折塞進她的口袋裡:「這是獎勵!」她不禁雙頰發燙,看向窗邊的風鈴正叮鈴鈴的搖響,應和流理台淙淙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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