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小娟的故事,很悲傷?我知道,沒有人喜歡小說的女主角死掉。但是,它就是發生了,所以還能怎樣呢?
事實上,就像跟林瓖晴說的,我從未跟別人提過小娟的故事,即便父母也一樣——小娟在家裡受到照顧的時間遠比在育幼院長,但更多的祕密只藏在我們兩人之間,所以,我想,就是這樣,自己才一直無法忘卻小娟。
但為何要跟林瓖晴傾訴這一切?也許是她好像小娟的關係吧,那種相處起來的感覺,就像午後的徐風拂過大片的稻穗,閉上眼,抹去心中的燥動與波瀾,身體裡只剩下風聲與稻浪的平靜,卸下心防,吐露秘密。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qvUHvc5R
我好奇一個才大三的女孩,為何會有這樣的心境與渲染的能力,「我覺得,有時候妳好像個老奶奶,見過大風大浪的那種,妳知道的,抗戰、逃難、白色恐怖之類。」
換來的是肩上狠狠的一拳。「我才沒那麼老,好嗎?」林瓖晴翻著白眼。
「只是打個比方……。」我邊揉著手臂邊討饒。
「你再這樣白目下去,會找不到女朋友……。」她碎念。
嘖……,胸口不知為何沉了一下……,「那也要等遇到了再說,」於是我假裝沒事地回到原來的話題,「只是好奇,妳跟班上的女生不太一樣,我是說,妳不聊天、逛街?」
「我需要一筆獎學金。」她坦然道:「清寒助學金不夠用。」
「不去社團、連誼?」
「拿到獎學金要有好成績。」
「沒有像大學生一樣幹蠢事?」
「更正,」她立起食指:「是『男』大學生。」
「女生也會,」我反駁,「出遊被男生放鴿子、放天燈差點燒了鄰居家、夜唱時醉到吐在別人身上。但妳沒有,妳成熟到就像個媽媽一樣。」
「這是第二次提醒你了,再這樣問下去,就準備做一輩子的單身狗吧。」林瓖晴的白眼都翻到後腦勺上去了。
但我依舊沒讓步,「我的意思是,妳不像同年齡的我們一樣幼稚,更像是大了幾歲,為什麼?是什麼事讓妳成長……,或是逼妳長大?」
林瓖晴仰起頭,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然後才重新看著我:「光棍 ,結案。」
好吧,那已經不算玩笑了,尤其她的肢體動作和語氣中正壓抑著怒氣,於是「對不起,」我道歉:「不該追問這些私事。」
林瓖晴打量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目光,望著膝上的手,摳著指甲。最後,她說:「知道了,但你是認真的,只是……唉……,算了,這些事……遲早要講,不是我說,就是你會再問……,總之,也許你已經猜到了,」她把頭垂得更低,「我沒有父母,從小……。」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NLtfmPYby
所以林瓖晴也是在育幼院長大的,但她的運氣比較好,有個願意付出一生的老師照顧她的童年,小學、國中時則遇到了一個擅於教養的寄養家庭,直到高中換了另一對監護人之後,處境才開始每況愈下。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hjgnHN7eX
「你知道的,他們不會面對一頭撞進青春期的女孩,」林瓖晴啞著嗓子說:「在腦內發生巨變時脫離原生家庭,換到陌生又不友善的環境,更別提幼年時無法彌補的親情、深夜在被窩裡流淚的孤寂、獨自一人身處黑暗的恐懼,一切的一切都累積成青春期時的焦慮,在面對不安時一次全都爆發出來。我拒絕、我反對、我憤怒,我不好受,他們也不好做人,於是我更難過。
「然後是同學, 班上總會有的一、兩個風雲人物。為了維持萬人景仰的地位,他們必須讓自己風趣且迷人。但自戀的本性,卻令他們無法同理旁人的感受,更無法理解為何總有幾個怪人,寧願獨處也不跟著眾人繞著他轉。
「無知令人焦慮,焦慮令人怪罪,因為怪罪別人遠比檢討自己輕鬆。因此,一定是那些怪人在嫉妒他們,而面對這種怪人,就得要大力地反擊回去。所以他們嘲弄妳,所以他們攻擊妳的出身,所以他們調戲妳的自尊、攻訐妳的人格。一切的傷害,都是妳自找的。別搞錯了,我這麼做,完全不是要維持自己在班上眾星拱月的形象喔,只是貶低了妳,卻剛好突顯了我罷了。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bFJ5Xr7iG
「至於光譜的另一端,那一小群敢怒卻不敢言的同學,他們選擇作壁上觀,冷冷地用責備的眼神控訴,不,不是控訴那些帶頭的人,而是妳:為什麼不堅強起來反抗?
「但他們太年輕,不懂得掩飾,掩飾這些無情下頭所蘊含的挫敗與恐懼,一切都那麼清楚地寫在他們臉上:因為有妳,下一個才不會是我。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Lxa1Oxbrc
「但與第三種人相比,我剛講的那兩群人根本無害,他們不會直接傷害妳,前者得靠旁人跟隨,後者則在不知不覺姑息養奸。但第三種人,佔了班上的多數,他們圍繞在強人身旁,整天擔憂失去了老大的口水,於是放任自己無知,允許自己殘忍,說服自己跟著同儕跳下懸崖再正常不過了。所以這些人排擠妳,傷害妳,陷害妳,嘲諷妳的眼淚,取笑妳的憤愧,訕諷妳的忍耐,無視妳的存在,將妳鎖在地下室,將妳的抽屜塞滿死老鼠,將妳的頭塞進馬桶,將妳的淚當作人生獎盃,將妳的血當做成功的印記,將妳的崩潰當作全人類追尋的聖杯。直到有一天,妳輸了,他們贏了,但妳第二天還是得強迫自己站起來,回到學校,因為妳沒有奧援,沒有好友,沒有家人,甚至沒有大人察覺了妳的困境,就連妳的老師也是。
「她們總會說:『都沒有父母了,書也不好好念,以後是要去做妓女嗎?』大人的輕蔑等同認可了學生罷凌的行為,於是他們加劇了力道,將妳一次次地推入痛苦深淵,一次深過一次。
「但那還不是最難熬的,因為我知道希望是何物。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iNa6Fa92
「我曾有個玩伴、知己、摯友,她讓我知道世界除了孤獨之外,還有更多的盼望。於是在每個深淵下的深淵,我總是哭求著她的出現,但她沒有。
「這不怪她,畢竟,好幾年前,我們便早已各分東西。但我希望,希望,希望……只是,希望……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希望可以把人逼到發瘋……。」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JdICyIwPU
「摩根·費里曼。」我說。
「刺激1995。」林瓖晴喃喃道。
我輕輕拍了她的手背。
林瓖晴低下頭,看見自己緊握的雙拳,與泛白的指節。她卡卡地鬆開掌心,納悶著為何裡頭會深陷著血紅的指甲印,為何自己會如此憤怒,為何痛苦的記憶依舊深埋在心裡——時間會淡化一切,不應該是這樣嗎?
當然,我明白現實不是這樣,事實上,我知道林瓖晴也瞭解,但一切理性的明白、知道與瞭解,終究也只是埋沒在痛苦的情緒之下,讓時間去堵塞,等待一切的淤穢堆積,並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潰堤,沖垮理性,沿路剝開結痂,露出下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混成腥臭的膿血,腐蝕著千瘡百孔的心靈。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A1Lhgsqj5
「那部電影,我偶然在圖書館的視聽中心裡找到的,」林瓖晴說:「那陣子,他們把我逼到只能往校外的圖書館躲。」
「妳反擊了嗎?」提到了電影,讓我想起裡面的情節。
「反擊?我不覺得那有用,用暴力解決暴力,換來的只是對方心中盤算的暴力。
「當然,我承認,我曾經想過各式各樣的方法,駭進老師的電腦,搜集她盜用公款的證據;在辦公桌下裝竊聽器,錄下她和組長做愛的聲音;偷走她的手機,把自拍的裸象全部po上網。」她無奈地笑了笑,「很幼稚,是吧?誰叫我當年有的是時間,無處可去,整天只能躲在圖書館最隱密的角落裡?
「然後我設計了好久,策劃又策劃,直到高二分了班,換了新同學與老師,他們與我無仇,沒把我當朋友,卻也沒把我當敵人。結果,腦海裡那一切完美無瑕的計畫,一夕之間全都失去了正當性。我沒有好躲的,也沒有好爭的,於是,我的心收回到課本裡。那年段考,我是全校第一名。
「新導師把我叫進辦公室,他好奇,一個去年差點留級學生,憑什麼轉瞬間便成為天才?
「『作弊吧,』旁邊高一的舊導師苦口婆心地勸導:『人生還有很多成功的面相可以追尋,成績並不是吸引眾人眼球的方法。』
「不知為何,我的眼前一遍鮮紅,耳中血流鼓譟,我聽不見聲音,也控制不住嘴巴,『目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自己在說話,『吸引眾人的目光,只有大陸人才會說眼球。』語畢,我直接轉頭走出辦公室,留下一票目瞪口呆的大人。
「片刻後我又回來,再次讓他們震驚,因為我把一落破舊的筆記放在老師桌上。看他一臉不敢置信地翻閱著,『林瓖晴,這都是妳整理的?』精心繪製的圖表、有條不紊的公式、觸類旁通的衍伸資料?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跟一整座圖書館。但我沒回答,只是衝到桌前,抓起筆記本,轉頭往外跑,因為,我不希望大人看見臉上的淚水。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4cRzSHQWE
「然後就世界和平了……。不,沒有,事實上,我們的梁子就結大了,我是說,跟我的高一導師。不得不說,高一的時候,她是真心的,那些自以為的逆耳忠言,是自以為在砥礪我,自以為如此這般就能讓我在逆風中高飛,在逆境中成長,真心不換。但我卻將她的真心當狗屎,還當著眾人的面前在地上踐踏?
「因此,她的小宇宙隨著自尊掃地而暴發了,而我這回真的成了朽木搭成的糞土之牆,令她口中的話語,換湯不換藥地從鼓舞無縫升級成攻訐,合縱連橫地拉攏各方勢力來憎恨我。我的日子沒有因著平反而更好過,反倒是讓各種身心靈的霸凌轉到檯面下。
「雖然我知道了該如何保護自己,尤其是心理的那塊,但他媽我真的受夠了!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3BdnZgw2u
「畢業典禮那天,她不放棄最後的機會,總是跟在我身旁酸言涼語的。也不知她到底講了什麼,總之,我心中不知道什麼的也終於斷了線。
「於是,我趁亂摸走她皮包裡的手機,用偷看來的圖形密碼解鎖,瀏覽了所有的通訊、社交與檔案app。果然,不出所料,她背著老公和訓導主任偷情!還自拍?」林瓖晴臉上漾起一特淘氣的微笑:「『我的手機掉了!』我傳了這則訊息到訓導主任的Line,然後將整隻手機包進鋁箔紙裡,屏蔽掉所有的電磁訊號,直奔火車站,買票跳上去花蓮的火車,拆開鋁箔紙,打開網路與定位,關掉尋找裝置的功能,再用口香糖將手機黏在座位下,最後,在下一站下車。」
「這麼做的目的是……?」我問。
「報復吧……。當然,我大可以把line的對話記錄丟到爆料公社上,或是把做愛影片傳上色情網路,或是將相簿備份到google上,然後直接分享給她老公。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阻止了我……。」林瓖晴嘆了口氣:「包鋁箔紙可以隔絕手機的通聯與定位,這樣就沒人知道手機是怎麼到達車站的;關掉尋找裝置功能,是為了讓她無法從遠端刪除資料;黏口香糖是為了不讓人立刻發現手機,於是手機就會一直記錄定位,直到沒電。
「如果她們會用尋找手機或時間軸的功能,就會發現手機正在去花蓮的路上,卻無法刪除私密照片,然後開始恐慌地猜想那個拿走手機的人看到了什麼、做了什麼、之後還會幹什麼?
「我相信她們會這麼做,害怕地東猜西想、恐慌地無計可施、焦慮地互相指責,食不下嚥、夜不閉目,整日擔憂著奸情何時會曝光,然後因此失去婚姻、丟了工作、揚名立萬……惡名遠播,因為有嗜血如命的正義魔人與恬不知恥的新聞媒體。我知道會這樣,你知道為什麼嗎?」
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u4TgSm4rr
我搖搖頭。
「那條訊息,『我手機掉了。』」她提示。
「掉了……?」我喃喃地覆述著……,「啊!掉了!」
「沒錯,既然手機都掉了,那麼訊息就不會是掉手機的人發的。」林瓖晴忍不住笑了:「所以,用力去猜吧,拿走手機的人,究竟會是誰呢?」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