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涵她在想什麼嗎?」瓖晴緊握著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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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才多大的夾層?手打直幾乎就碰到對面的牆壁,連迴個身都閒狹窄?喘息的氣流自未經修飾的粗糙壁面掃過,捲起累積在凹縫裡的陳年灰塵,在手電筒的光注下幻化著萬千的形影?
「沒錯,在往夾層裡倒鹽前,她得先攀爬下一樓。那不難,只要背對著牆,雙腳往前抵,就能在兩面牆間撐住,再慢慢地向下挪動。麻煩的只是,她得靠雙腳將自己支在半空中,因為一隻手得將下開的陷阱門往上頂住,另一隻手則需抓住木棍,用正確的角度卡住陷門與牆壁。如此在不同的地方上上下下個幾回,目的是為了確保陷阱門不會被衝開,同時也在牆上留下了好幾道垂直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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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從陷阱門預留的洞口爬回二樓,也許還勾破了衣服,讓一些纖維卡在陷阱門粗糙的邊緣上。但總算回到了光亮之下,也許,透過洞口望進下方被黑暗埋沒的空間,她是這樣地慶幸著吧。
「然而沉浸在宛若天堂的天光中,並沒有赦免了她,因為洞口下方那彷彿來自地獄的深邃,正緊緊地蠱惑著她,在她心靈深處呼喚著,催逼她的怨毒,無視光明的可能是源自光明的救贖。
「於是,她只願再次確定暗門已經固定在陷阱門上,將對面的空間確確實實地隔出來。那個被前、後、左、右與下的五片壁板隔絕的空間,宛若一處空蕩的墓穴,以死寂渴求著軀體,死活不忌,因為它的慾望已被勾起,用的是阡涵丟棄的盼望,此生所有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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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真的沒什麼好留戀的了,於是她將媽媽支開一、兩個月——反正那賤人有的是慾念好讓她去貪婪,自己則到化工材料行訂了大量的鹽,運上山,堆到房間,一袋袋地搬進壁廚,再用彆扭的姿勢連人帶鹽地擠進由暗門隔開的小空間,顫顫巍巍地站在立於洞口上方的圓凳,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吃力地將鹽袋高舉過頭,越過暗門的上緣,劃開袋口,往另一側倒鹽。一袋、一袋、又一袋,
「這是個痛苦的歷程,沉重的鹽袋凌虐著她的肌肉,揚起的鹽塵刺痛她的皮膚,狹小而粗糙的空間為她的身體四肢劃開了多少傷口,讓染血的壁面在多波域光源的照射下,閃著點點螢光。
「同時,看似永遠無窮無盡的鹽袋、成級數累積的痛楚,再再地浸蝕她的意志,而唯一支持她繼續往死亡邁步的力量,就只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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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阡涵為了死而做了這麼準備、花了這麼多力氣、用了這麼多時間,就應該夠她想起許多事,而其中,至少會有一、兩件讓她放棄後悔,是吧?
「不,她不會想那麼多,也不可能想那麼多,因為,她每一個腦細胞的每一條連結的每一個突觸都只被一個意念給佔滿,那就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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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鞭笞著阡涵,將心中每一道沉舊的傷痕打爛,重新淌出黑血,玷污了心靈中最後一角的光明,同時也催逼著她已然超越極限的身體,繼續堆砌出更高的極限,堆砌出更高的鹽堆,堆砌出比永恆還要永恆的恨。
「她有多恨,鹽就堆得有多高。鑑視人員在空無一物的二樓夾層內壁上,驗出了高濃度的鹽漬,從二樓地板直到天花板的高度。計算下來,就是一樓鹽堆的量,而這些鹽,她全搬完了,只憑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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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清掉垃圾,打掃好二樓房間,去掉了多數的跡證,這樣,人家才不會找到她。就讓他們去操心吧,反正,她在遺書裡寫道,如此一來,世界上才有人會關心我,是吧?
「就這樣,她關上房門,關掉電燈,關閉壁廚,再小心地將身子探進下到一樓的洞口,在邊緣上又勾下一些纖維,因為她得在黑暗中做這些事——她關掉了手機,怕的是鈴聲響起而曝露了隱藏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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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開口下方的牆上,有道猛然滑開的鞋印,壓在其他痕跡之上,意味著阡涵失足踩空。她被迫痛苦地用身體止住滑勢,寧靜中,狹隘的夾層裡瀰漫著喘息聲、心跳聲、刮擦聲、與皮膚被扯破撕裂的聲音,血痕在牆上一路延伸向下,在夾層約末三分之二的高度消失無蹤。
「終究,她還是失去了支撐,整個人浮在空中,雖然知道下方不遠處就是一樓地板,但那有多遠?無從得知,因為半仰躺的姿勢讓她看不見地面,更何況黑暗還吞噬了一切,她只知道,和她一起被困在虛無中的,只有牆板散出來的塵味、土味、腐味與鹽味。
「然後她察覺自己被包圍在無拘無束的氣泡中,舉身輕盈,那感覺……,是鳥兒在空中飛行?魚兒在水中悠游?不,那更像是胎兒被擁抱在子宮的羊水中,如此地安全、無憂、無愁……?不,還是不,她想起來了,那是羊水沒錯,卻是冰冷的羊水——懷她的人,打從一開始就沒給她一絲母愛……疼愛……或乾脆是關愛的溫度。
「就像她在遺書裡寫的一樣,漫漫長夜,她必須將自己包裹在層層棉被中,才能讓那緊緊的包覆,提供一絲絲宛如胎兒在子宮中的安全感。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即便是奧熱的仲夏之夜,她在厚重的被褥裡,卻依舊感受不到分毫的熱度。
「她以為自己的心已死了,但直到此刻,在寒冷的夾層裡墜落,她才明白,打從娘胎起,她就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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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賤人沒有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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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瀏覽過她媽的臉書,一篇又一篇,幾乎每一篇都提到女兒阡涵——在這個女兒身上花了多少錢,送了多少學校,學了多少才藝,甚至是分娩時的血崩、急救時的恐懼、休養時的膽顫、哺餵時的挫折與憂慮,一切的一切,就只是要讓別人知道,身為孩子的媽,自己有多麼的勞苦與委屈,這樣好友們才會在留言上按下虛榮的讚!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解讀嗎?因為做媽的,在女兒需要時的噓寒問暖,任性時的軟語相勸,憤怒時的同仇敵愾,傷悲時的相擁淚流,身為女兒的她,完全沒有經驗過!好吧,就算未曾出現過,那她也認了,問題是這些東西一次又一次地重現在她眼前,對,不是聽在耳中,而是滑過眼前!在她媽那賤人的臉書上!
「她自知無法戳破那賤人虛假的泡沫,因為她自己就是她媽的謊言!
「要終止這一切,就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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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咚!劇痛將她拉回現實,因為整個人重重地跌坐到地面,摔裂尾椎,也讓後腦狠狠地砸在牆上,砸開了一大道傷口,在地面蓄出一小攤血塘,黏著著一縷脫落的長髮,更讓佈滿經由後頸、右肩、手臂所淌流而下的血液,深深地滲入手機與保護殼間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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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之後,阡涵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無視一切的痛楚,用手支著牆,留下一道道水平的血指痕。走到夾層的一端,停下,用腳撐住牆,蹭上牆頂,手往四周探尋著,直到碰觸到木棍,抓緊,縮腿……,咔咚!人摔回地面,失去平衡的身子猛往前傾,令臉砸在牆上,遺下半截斷牙。
「但這阻止不了她。
「阡涵在夾層裡來回著,一根根地扯開陷阱門下方的支撐,在身上新添更多的傷,也讓上方鹽堆的重量,漸次集中到最中間的木棍上。
「那是最後一隻了,她在半空中摸索著,在哪兒?就在……,這裡!
「她微調位置,伸出左手,抓緊,一、二、三!雙腿一縮,全身的重量即刻轉移到木棍上,啪!木棍鬆脫,成噸的鹽將陷阱門衝開,同時也鬆開了暗門的束縛,於是暗門被鹽的側壓重重地推開、關上。就這樣,夾層恢復成密室,密藏著阡涵的死——死亡的整套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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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隨著木棍的扯落而重重地摔下,那衝擊的力讓她雙膝一曲,令頭再次狠狠地撞在牆上,擠壓她的肺臟,令噴出的空氣化作哀嚎,但這回,喉頭裡的吼聲卻被壓回,被大量傾瀉而下的鹽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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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的位子,上方橫著根支住一樓天花板的房樑,那擋住了成噸落下的鹽。這沒讓阡涵直接被壓垮,但從兩側壓過來的鹽堆,卻由下到上固定住她半蹲的站姿,而且鹽粒的海嘯漲得好快,轉瞬間,便已滿到她的胸口……。
「黑暗中無法視物,但她卻能明白地感受到死亡,化作無盡鹽粒崩滑的轟鳴,無情地鉗制住她的鎖骨、脖子、下巴……,快到她無從反應,只能任由高壓的鹽嘯捲開嘴脣,肆虐地襲進口腔,用高濃度的鹽份刺激她喉嚨的黏膜,令每一顆鹽粒化作紅熱的利刃,灼熾炙燒著她每一絲痛覺神經。
「那是種從未在她大腦中實現過的痛楚,遠遠超過預期的程度,令她猛地倒抽一口氣,沒想到卻被更多的鹽粒湧進脆弱的鼻腔,填塞每一隻分岔的氣管,鑽進每一個微小的肺泡。
「超量的鹽塵爭奪著呼吸道裡的黏液,瘋狂地釋出鈉與氯離子,兇殘地在神經內揚起殘虐的風暴;至於搶輸的鹽粒,則用那六方結晶的銳利稜角,無情地從内部刮擦著柔嫩的臟器。
「她的大腦憑著本能瘋狂地自救,她咳嗽、她嘔吐、她抽搐,想要讓那駭人的物質驅出體內。然而更多的分泌物,卻只是讓更多鹽粒固結成更多更大的鹽塊,並在每一次劇烈的作嘔與乾咳的反射動作中,將鹽塊倒插進柔嫩的喉頭組織。
「然後,就只剩耳鳴,頭上的重壓與腦中缺氧的腫脹,內外交相摧逼而迸發的耳鳴,壓過一切,壓垮求生的意志,壓毀求死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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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此刻,她後悔了嗎?一定,我說過,每個自殺的人,都有第三次反悔的機會,就在死神的鐮刀劃開喉嚨的當下。
「她想自救嗎?一定,我說過,反悔來自本能的自救,大腦並不希望死亡,即便腦中原本的死意有多堅決。
「但她成功了嗎?一定,我說,只要能阻擋鹽粒,只要能用手遮住口鼻,只要能抬起手,只要手能在鹽山裡移動半分,只要鹽山在她掙扎時能被鬆動,只要鬆動的空間不被滑進的鹽粒填塞地更加緊實,只要……,只要……,只要她能奢求一個只要,也許就不會死,也許就不會這麼痛苦,也許……她就不會選擇去自殺,也許,一切,都還能從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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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這是她無悔的選擇;但如今,她寧願選擇反悔,就像體每個選擇這條路的人一樣。只是,第三次,只能反悔,卻沒有機會,每個人都一樣。你可以想,反正剩下的也只有想,如果還有力氣去想話,那你可以去想,想著該怎麼才能活,想著該怎麼活,想著……活著……,如果……我希望……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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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顆鹽埃落定,所有的痛苦離去,意識自腦中一層層剝離,殘存的神經只留下零星的記憶。那是……讓人想死的恨……我恨……我恨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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