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禁區

海曆107年8月10日。

親愛的日記，

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何我還在紀錄自己的生活，畢竟它是那麼的乏味。每天都坐在那個不會有人前來的醫務所喝著那杯放著太久後嚐到淡淡酸味的黑咖啡，然後，當稀有的病人到訪，便為他診症、開藥。

多麼的枯燥。

亞特蘭提斯的治安實在太好了，人民受傷的次數屈指可數；患病的機率更是微乎其微——甚少有人需要醫生的治療。我這個醫師或許沒有存在的意義。

生活能增添半分趣味、一點新意便是我一直以來卑微的希冀。

噢——說到亞特蘭提斯，今天從海面照射到城市的陽光同樣是那麼的刺眼呢。街道兩旁的路燈彷彿不知道天然照明的存在，整齊劃一地製造光污染。

有時候，我很討厭這個國家。

嘿，日記好像還是有一點點存在價值。至少我可以發一下牢騷，免得什麼時候暴躁難忍然後拿著手術刀傷害亞特蘭提斯的人民。

克里斯托夫、筆。

海曆107年8月11日。

親愛的日記，

我是不是應該給你取一個名字，每天日記日記那麼喊有一點尷尬的感覺。喂，你說湯姆好聽嗎？

我的波賽頓啊，我一定是神經錯亂了。

這無聊至極的生活快要把我逼瘋了嗎？竟然會妄想日記會回答自己的問題。為免真的變成瘋子，我還是繼續喊你日記就好了。

今天的亞特蘭提斯依舊風平浪靜，可是我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值得被記錄下來。

我看見了五官精緻的說書人坐在珊瑚上講故事。她的臉上帶著柔和的神色，坐在海床上的孩子們聽得入神。

「很久很久以前，一艘船因為風暴而沈沒海底。好奇心驅使了人魚公主將俊俏的人類王子救起來，帶到岸邊。人魚為了找回那個英俊的男人，捨棄了自己動聽的歌聲，獲得了雙腿。最後，人魚公主取回了她美妙絕倫的嗓音，他們更墮入了愛河，最後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孩子們的臉上漫上了天真無邪的笑容，純淨得使我差點失神。長大後，我們總會考慮過多的事情，活得還不如年少的他們那樣的快活。

「噢——可愛的孩子們，無論發生什麼事，也千萬不要游到海岸邊。陸上國度，對我們而言，是禁區。」

當時，這把蒼老沙啞的聲音打斷了說書人後續的閒話家常。聞聲看去，是長著一把灰白鬍子的國王。他的那雙眼睛陰沈得滲人、充滿了滄桑，那大概是歲月沈澱下來的睿智。

我沒有聽清國王與說書人的對話，不久後便邁出了回家——位於診所樓上的套房——的腳步。

順帶一提，今天沒有太陽，又沒有下雨的天氣狀態實在太美好了。不冷不熱的水溫更是使我很是舒適，真希望這種溫度及天氣能夠維持久一點的時間。

克里斯托夫、筆。

海曆107年8月13日。

親愛的日記，

昨天沒有紀錄任何東西是我的錯。我多年來第一次體驗到忙碌得腳不沾地的感覺。

我們的國王病倒了。

作為國度裡為數不多的醫師之一，我自然是絞盡腦汁地思考令陛下好轉的方案，不斷地翻讀醫書。陛下的症狀很是怪異，皮膚上長滿了紅斑。陛下金黃閃亮的魚尾更失去了原來的光澤，變得灰白無神。這樣的病徵，並沒有紀錄在任何醫書之上。我們眾多醫師對於這樣的病情自然是束手無策。

民間百姓紛紛向波賽頓祈求，可是我們偉大的神明似是聽不見他們誠心的禱告，國王的身體狀況沒有改善，甚至有惡化的跡象。

今天，一共十二位醫師聚首一堂召開緊急會議。十年也不會見一次面的我們會面的原因竟是國王病倒一事。年資比較高的一位學者說道：「最近，我接觸到了一個有機會可行的偏方。」

我皺著眉頭，本想詢問頭髮斑白的老醫師為何現在才提起此事，另一人卻搶先開口：「不、不可以。那一個偏方根本荒謬絕倫。」聽說兩人關係親密，或許已經私下討論過了這個提案。其餘八人面面相覷，或許是不知道如何應對。

我乾咳兩聲，緩緩開口，打破一室的沈寂：「那、不如，先聽一下羅根先生的診治方案？」所有視線集中在我的身上。在十二人中我是最年輕的一個，或許是滿頭烏黑髮絲以及稚嫩肌膚把這個事實間接公諸於世。

在這些資歷大都超過一百年的老醫師眼中，我這個年輕伙子大概還處於「毛也沒有長齊就應該閉上嘴巴」的階段吧。

呵、想起就使人生氣。年齡什麼時候與一個人的能力成正比了？資歷與年紀只是判斷他人的其中一個因素罷了。

大概是因為與同行需有片面的客套，他們同意了翻閱羅根先生帶來的醫書殘篇。不，已經不能說是「書」了，那是一張古舊的羊皮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陌生語言。雖然我沒有讀懂文義，但我知道那是居住在陸上國度的人類的文字。

眾醫師瞬間議論紛紛，沒有把羅根先生的翻譯聽進耳裡。我狠狠的拍案喝停他們，現在回想才發現自己好像過於暴躁，不過在這種關鍵時刻態度並不重要吧。

羅根先生一掌拍在會議桌上，砰的一聲，很是刺耳。我立刻坐直了身子，羅根先生平日和藹可親，發怒起來卻猶如洪水猛獸。其他醫者也立刻靜了下來。

羅根先生說，陸上國度有一種草藥，草藥極其稀有，卻有治療百病的效用，搭配我國的其他藥材服用絕對能把陛下的病根治。既然已經束手無策，採用一些未曾聽聞的法子倒也可以。

現在的問題便是，陸上國度要怎麼去。

人魚生來擁有、並且因此自豪的魚尾與人類那雙靈活的雙腿有著致命的差別。

人魚，生來無法登上陸地。

人類，卻擁有可以一窺海底美貌的技術。

我親愛的日記，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陛下的病不可以再拖下去了。

海曆107年8月14日。

親愛的日記，

我被推舉為登陸的人選。這時候，他們輕輕的說一句「年輕是本錢，去冒險吧。」就要把我趕到陸地上。我不是不情願，只是很想抱怨這種莫名其妙的邏輯。

我的魚尾將會暫時離我而去⋯⋯我撫摸自己凹凸不平的靛藍鱗片，然後狠狠地拔去了一片。我用繩子把鱗片串了起來，戴在脖子上。想家的時候，或許可以嗅聞鱗片上殘留的海水味兒。

噢、對了，我昨天所說的原來並非真實。亞特蘭提斯其實擁有登上陸地的技術，只是陛下將之隱瞞了。陛下愛民，所以不願我們受到任何威脅⋯⋯

——他是一位仁君。

今天就先寫到這，我還得去應付惱人又煩人的登陸預備工作。

海曆107年8月18日。

親愛的日記，

這幾天，我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雙腿，以及使用生水術（另魚類在陸上生活不會死亡的術法）。

今天，我被送到海岸邊。

踏上陸地的那種感覺很是怪異也很是奇妙。踏足在陸上的觸感無法以言語形容。沙地凹陷不平，海水衝撞在腿上的涼快與被陽光灑了一身的滾燙形成強烈的對比。這種感覺是在大海裡無法感受得到的，極其新奇。說實話，我也挺喜歡感受陸上微風的吹拂。

登陸後，我換上了一套與人類相似的衣著打扮。布料與皮膚表面摩擦的體驗與身在水底渾身赤裸的感覺很不一樣，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在水裡無拘無束的自由。我掀起襯衣的一角，露出裡頭的肌膚。果然，部分鱗片沒有被處理好。我暗自警惕自己必須小心行事，否則後果嚴重。

言歸正傳，首要任務自然是去採摘草藥。這麼神奇的藥材自然是極稀有的，但是羅根先生贈予我的古書殘篇記載了好幾個草藥的生長地。

基於人生路不熟，我決定去詢問經過的人類。說得一口流利人語的我與他們沒有任何交流障礙，甚至於他們沒有質疑過我是否真是人類。若真有人質疑，那他的想像力及觀察力定然是異於常人。我順利地獲得了一份即場手繪的路線圖。這裡的人類很友善也很熱心，但這是在不知道我真正身分的時候。

若不是陛下患病，我怕是這輩子也不會獲得探索陸地且擴闊視野的機會。拿到了藥草就要回去這一點，真令人失望呢——很想多待一會兒，實在太可惜了。

天黑了，我要去搭帳篷。不然晚上可能會被活生生冷死。我可不想在這片陌生土地失去性命。

海曆107年8月19日。

親愛的日記，

早上，我先是把帳篷收起來，再從樹上採了些據我所知沒有毒素的漿果來進食。在這個時分，太陽不太刺眼，天空很藍，雲朵很白。對從來沒有上過水面的我而言，這樣的風景很是美麗。哪怕這對於人類來說只是最平凡的景色。

我踏上了尋找藥草的路。路途上遇見了不少特別的人。有一個步速極快的商人，有一個愁眉苦臉的小丑，有一個離不開課本的學生。

商人是個白皮膚的，卻對其他膚色的人極為寬容。他很是照顧那位黑皮膚的小丑，以及那位黃皮膚的書呆子。他是個好人，很稀有的好人。

小丑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他很希望令別人快樂，最終他人因為自己的膚色而不領情。結果，自己成了不愉快的那一個。小丑的遭遇是極其可悲的，若世上的人都如商人就好了。

離不開課本的學生是個面容精緻的女生，她說不讀好書這世上就沒有位置給她了，因為她不甘願一輩子被困在家裡相夫教子。她的夢想使她無比耀眼，一個有腦袋的女孩兒是最美麗的。

而我，只是一個為了不被排斥而偽裝成人類的人魚。多麼渴望有朝一日我可以驕傲地展示留有鱗片的上身在陸地到處走。

這終究是夢。

海曆107年8月20日。

親愛的日記，

昨天我正在寫日記的時候下雨了。我們需要找個地方避雨，因而沒有繼續寫下去。

我找到了那株藥草，所以要回去亞特蘭蒂斯了。今天晚上，待海灘荒無人煙時便可以離開陸地。我鄭重的與我的三個旅伴道別，並祈求我們會再度相見。

旅途無驚無險，陸地其實不如他們說的那麼危險吧。當然，我還記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只是，也不用把人類視為洪水猛獸吧。

在這趟旅途中，我沒有想過家。繫在脖子上的鱗片也沒有被我拿下來回憶海水的味道。

海曆107年8月21日。

親愛的日記，

昨晚回到家裡，我一躺到柔軟的床上，不省人事了。另外，我的魚尾回來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但是整件事情非常的神奇——我們可以把魚尾換成雙腿再把雙腿還原。古老的族人傳下來的智慧真令人驚艷。

現在陛下痊癒了，生活又回到了本來的軌道上。真想任性一回，再去陸地走一趟。

嘿、或許不是不可能呢。

海曆107年8月22日。

親愛的日記，

我獲得了一雙腿，代價是這些年來賺來的金錢。錢財身外物，我倒不是特別著緊。我實在是太想離開那個地方了，哪怕亞特蘭蒂斯是我的家鄉。

人魚在陸上國度生活，本就是聞所未聞。因此，我不太擔心身分會被懷疑這個問題。但願，適應在這個陌生環境的生活不會太艱難。

今天，我大致了解了人類國度的醫療制度。形式與人魚國度的有一點差別，但是人類的患病率遠高於人魚，擁有的技術也比亞特蘭蒂斯的更為發達。我應該會喜歡在這個地方工作吧。

海曆107年8月27日。

親愛的日記，

今天是我在人類的國度生活的第六天。這幾天，我認識了不少人，考了個醫師執照，也治療了不少病人。大概是因為人類缺乏醫師，我租的小屋每天大排長龍，是龍尾不見龍頭的誇張程度。這，是在人魚國度前所未見的。

——我感覺很滿足，因為我終於被需要了。

我先去看診，回家再繼續寫下去吧。

海曆107年8月28日。

親愛的日記，

基於最近流行性感冒肆虐，病人的數目大幅增加。不過，我還是那樣看診、開藥，並安撫病人。

有好幾位病人被我強烈建議留在這裡，所以現在我必須日以繼夜、披星戴月地照顧他們。不過，看著他們康復離去的笑臉，總感覺一切辛勞都是值得的。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但願目前的生活節奏不要被打破。

海曆107年9月2日。

親愛的日記，

我今天重遇了昔日的旅伴——那個走路總是那樣急忙的商人。我們相談甚歡，交換了聯絡方式，相約兩天後到酒吧見面。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今日的人類國度還是那個樣子，但他們新奇有趣的事物總使我眼花撩亂。發掘未知的領域會使我無比振奮，或許這就是我喜歡這裡的原因吧。

海曆107年9月5日。

親愛的日記，

昨天，我與商人喝得爛醉。今早回去工作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般的折磨。樂極生悲這句話說得真對。

喝酒的時候，他無意中發現了我非人類的事實。我很感激發現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他，他值得信任。那是因為他對於種族差異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認為所有人也一樣，不論膚色、不論人魚或人類。

一整天都處於宿醉狀態的我無法集中，看病的速度明顯減慢了許多。以後還是少喝酒為妙。

海曆107年9月6日。

親愛的日記，

我非人類的消息顯然傳開去了，對於朋友的背叛，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對於人類的歧視與不信任，我覺得無法理解、莫名其妙。

人類與人魚結下的怨在好幾千年前。那時候，人類捕魚經常會誤捉人魚，而他們不會將人魚放生，人魚到了他們手上只有被剝光鱗片的下場。人魚意識到事情的荒謬性，決定了還擊。他們會製造漩渦、海浪，促使所有出海的船隻下沉。

過了那麼多年，人類仍然記恨人魚。但大多數人魚已經忘卻甚至不知道這件事，大多數人魚當然也包括了我。我也是登陸後才耳聞這樣的故事。

自此，人類把所有海上發生的事故怪罪在我們人魚一族身上。風暴、龍捲風、海嘯，全部變成了我們的錯。

現在，我的診所空無一人，曾經的人龍消失不見。

海曆107年9月7日。

親愛的日記，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應驗在我的身上了。人類的王把我當成人魚族派來的間諜，要把我處決。現在，我身處這個國家的監獄，等待被法官判刑處死的那天。

說來好笑，他們竟然沒有沒收這本日記，還給了我一枝筆，不過這筆的墨水快要用光了。我得省著用。

都活這麼久了，要看的也幾乎看完了。這個月，是我漫長人生中最為波瀾起伏的一個月吧。

海曆107年9月9日。

親愛的日記，

墨水用光之日，便是我的生命終結之時。死在人類手上，未免太丟人現眼了。

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聽從陛下的說話。陸地被稱為禁區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所謂禁區，就是禁止進入的區域。明知道那片土地被稱為海底生物的禁區，踏足陸上國度的我是否錯了呢？天生沒有人類的雙腿是否原罪？

我由衷地希望，在某一個平行時空之中，海陸和睦這個口號不再是鬼話。

再見了，親愛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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