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爾人
我們是河流的後裔。我們是蘇美爾人。
兩千年前的先祖,自空無一物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發展出現今的文明,就是因為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氾濫時衍生的沃土孕育了我們。
文明,本身就是一個奇蹟。美索不達米亞地區被沙漠、山巒和大海環繞,全是荒蕪之地。幸得先祖修建巨大的灌溉工程,讓兩河潤澤土地,農業進一步發展,社會才蓬勃起來。
兩河蜿蜒曲折,從北方的客納托利亞山一直向南方流入海灣,延綿數千米。沿著河流旁邊是一個又一個的美麗城邦: 烏魯克,埃蘭,尼普爾,埃里都,以及我的鄉城—烏爾(Ur) 。
烏爾是個與各地貿易頻繁的都市。在熙攘的市集盡是往來的輪車,載滿大麥、小麥、洋蔥、山葵和各種豆莢等農作物。市集內的商鋪各式其色,貨物琳瑯滿目。有來自黎巴嫩的雪松木,那幽淡的暗香,讓人嗅出異國地域的風貌。有巧手女奴紡織的絹品,飾上金線與銀線,柔軟飄逸。有來自非洲礦場的黑曜石,被打造成用來宴客的裝飾水壺,高貴典雅。
靠在市集旁邊是,用青金石裝飾門拱的仲裁殿堂。居民日常遇到的糾紛,關於財產分配、子裔繼承、商業合同等,通通根據國王頒布的烏爾納姆法典作裁決。蘇美爾人深從律法,從不潛越,是我們行事的綱要。
城內最宏偉的建築,是位處城鎮正中央的通天塔廟。塔廟是座以,經過精烤而且刻滿神聖文字的磚,搭蓋而成的矩形平台。平台由多層自下而上減少的梯階組成,彷佛登塔自能通天,故得名。塔廟的最頂層居住著神明。
對,這世上滿是神明。
世上有著大大小小的神,燒窯塔裡有神,山巒裡有神,河泊裡有神,有太陽神烏圖,有月神南納,有愛神伊南娜,有水神恩基。而在通天塔深居的則是天空的主人—主神 恩利爾。
禁區
塔廟的頂層是個禁區。從來沒有人越過鑲金的門,到達那閃著珠白色光芒的房間。
「媽,人為什麼要工作?」
「因為蘇美爾人就是為了替神明工作而被造出來,這是我們活著的意義。」
「媽,那為什麼我們要為神明而活著,不能為自己而活著?」
「大不敬!別讓神明聽見。」母親緊張的掩著我嘴並說:「因為人就好像風中蘆葦,脆弱而短暫,唯有在神明的保護下,人才能茍活。」
小時候的我還在想:神如此偉大為何也和我們一樣喝酒吃肉,而不是餐風飲露?但深怕母親責難,就沒有問了。
家族的園圃種滿小麥、黑麥,所以收成充足的時候,會把剩餘的儲起,釀成啤酒。隨著年復年的技術改良,我們出產的啤酒自是城中第一佳釀。啤酒的醇香飄搖,神明聞香而醉。自父母輩起,每年的新年節,家族定會代表市民進貢最好的酒給恩利爾,以求庇佑。
每年的獻酒儀式,是我與神明最近距離的接觸。
成年後,作為家族長子,端酒的榮耀就落在我身上。因為直視神明會被視為不敬,所以獻酒時雙手捧著酒壺,低頭望膝,三步一跪的踏上塔廟的樓梯,向著塔頂前進。每踏近禁區一步,我的腳仿似重了千噸。沈重的步伐伴著氣喘,我來到了塔頂。
站在金拱門前,與神就只隔著一幕簾。好奇心像脈衝流過身上每顆細胞,我往上瞥了一眼。偷看到的恩利爾巨大而散射著光芒,輪廓顯得模糊。忍受著抖過不停的心臟,我舉起了右腳,想要越過那條不存在的禁區線去看個清楚。
但腳一直懸在半空。我跨不過禁區。
我的腳像觸電般僵直。
恩利爾的威嚴壓垮了我,又或是二千年的傳統不容反抗。我下意識的抽回提起的腳,沿著來時的路,爬下樓梯回去。放下酒壺的同時,也放下了猜疑。
恩利爾的形象在我心裡越發巨大而神聖。我對自己曾經的質疑與猜度感到內疚。恩利爾就是全能的天空主宰。
恩利爾的天罰
蘇美爾有著為數不少的殖民地,它們大多文化程度低下,臣服於我們的文明與科技。
也有數個殖民地隨著與我們交流學習,發展程度終能與我們比肩。其中崛起最快的殖民地叫—巴比倫。
跟黑頭髮黑眼睛的蘇美爾人不同,巴比倫人屬阿卡德人種,他們大多長著金色頭髮,五官深遽,與我們的外貌大異其趣,所以我總是喜歡向當地的客戶打探巴比倫的種種。
巴比倫的興起,我是從巴比倫酒品的訂購量,略窺一斑。飲宴用的啤酒需求按年增長超過兩倍。當地的宴會承辦人是我的大客戶。聽他們說,巴比倫城市的規模日益膨脹,變的愈來愈宏偉。巴比倫人還仿效我們的通天塔廟,建造了名為巴別塔的建築。
我好奇的問當地客戶,「巴別塔裡住了那位神明?是月神南納,還是愛神伊南娜?」
「巴別塔裡沒有神,只有人。」
「沒想引神來居,何故要建得高可登天?」
「高空俯瞰,別有景致。」挺著大肚子的客戶伯伯邊說邊微笑著。
有夠古怪。
和平的日子很短暫。
隨著文明的發展,之後來的就是疆界的開拓。戰爭要開始了。
巴比倫以殖民地條約不平等為由,打著反殖民的旗號,向蘇美爾各個城邦宣戰。戰火從北方一直漫延,面對巴比倫的長矛,偉大的城邦一個接一個的淪陷。巴比倫一路向南方進軍,不到兩年的時間,連烏爾的友好邦,恩基的聖地,埃利都也被攻破。戰爭的威脅迫在眉睫,烏爾部份的居民開始往東方遷徙。
在我還猶疑應否遷出烏爾的時候,母親卻說「要相信全能的恩利爾,神明自有安排。其他城邦的消亡是因為信仰不夠堅貞。」
「祈禱吧!這必定是恩利爾的考驗,如果巴比倫取得勝利,就一定是恩利爾的懲罰。」
或許是我祈禱的力度不足夠,烏爾無痕的城門終敵不過巴比倫的炮火與尖矛,在一個天色昏暗的早上,巴比倫的士兵攻入了烏爾的市集。
當時,我在塔廟底下跪著,做著早禱。砰然一聲巨響,巴比倫的士兵如群蜂湧入。不一會,多處住家驟然起火,殺紅了眼的巴比倫士兵在城內屠殺。我驚慌的躲到廟旁一尊黑色玄武石像的後面,可是長著一頭金色曲髮的閃族士兵發現了我。
我無別處可逃,手腳並用的爬上通天塔廟躲避。那士兵兩眼通紅,瘋狂的一路跟了上來。
我心裡不停呼喚著恩利爾求援,一跌一碰的來到塔頂的金拱門前。我跪倒並呼喊「恩利爾!高天的主宰!請降下嚴厲的天罰,讓世人感受你的憤怒!懲治那些傲慢不敬的…」
我無法說下去。
我喉嚨被鋒利的尖矛刺破,倒在門前。
眼睛因為眼淚混雜血水而變得模糊。我仰望著恩利爾的巨大的輪廓。
祂並沒有發光。意識逐漸消散…
閃族士兵跨過我的身體,越過那條不存在的禁區線,直抵珠白色的房間。
太陽驅逐暗雲,光灑滿烏爾遍地。
士兵舉手遮擋陽光,「蘇美爾人敬拜的就是這尊水晶石造的雕像。折射著陽光確實刺眼。」
士兵走了回來,踩著我的肚,「你們戰敗並不是因為科技或技術的落後,而是因為你們從不敢直視你的恐懼,跨過你的禁區。」
「嚓。」
長矛穿過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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