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談敵人或知己）《隱青夢日記》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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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望天剛起床，不先去梳洗便坐在手提電腦前，查看電郵。兩個月沒有新來郵的收件箱，居然有一封來自中文系會的信。

　　他思前想後，半晌才敢打開，發覺是會員通訊，內容全部一式一樣，寄往所有會員的登記電郵，通知他們出席講座。

　　已經有半年了，從大學逃出來沒有再回去，却無人問津。果然大學與高中不同，是個冷漠的地方。

　　名校出身的俞望天因考試失手，成了母校唯一一位進入Ｚ大學的舊生。認識的人都組合在一起，參加迎新營，結交更多新朋友，只有他原地踏步。素來怕生的他以前上的是一條龍學校，周圍皆是面熟的人。可到了新環境，四處都是生面孔。一旦沒相熟的人就失去勇氣，孤立起來。他既沒有參與學會，也沒有加入興趣團體。如此一來，除了上學不多機會和同級生交流，久而久之便成了獨行俠。

　　大學生活雖然多姿多采，但上了他校不得不分道揚鑣的朋友，幾個月也未能見一面，感覺喪失了友誼。再者，他萬萬猜不到，沒老師跟進的話課程會如此艱深。跟不上學業進度的壓力，又把他壓扁。

　　於是，生了逃學的念頭，一逃就是半年。校方對他不聞不問，而他亦沒有回去報到。這裡只有疏落的人際關係，即使消聲匿跡也無人察覺。他的存在，彷彿是透明人。

　　而家人當然知道他逃學，只是家境不好，見他不愛上學就自然放棄了。大家都顧著上班，只管叫俞望天不愛上學就去找工作，賺錢回來養家。惟俞望天找了三個月，即使去試工，也只做了兩天便嫌棄辭職。沒一份工作做得長，結果還是當起隱蔽青年，整天閉關在房中渾渾噩噩渡日。

　　不是說將來想成為啃老族，俞望天也是有志氣的。只是在當今社會大學生俯拾皆是，不禁令他質疑能否在這號稱世界第一的競爭社會脫穎而出。17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cixUxaM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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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一時，聽見打開家門的聲響，看來有人回家了。晝伏夜出的俞望天怕被人責罵終於離開電腦，看看鐘，才發覺自己打電玩已超過十小時。

　　未幾，虛掩的房門被推開，母親背對大廳的燈火浮現於刺眼的白光中。

　　「你怎麼還不睡？」

　　「……現在睡了。」

　　俞望天關掉電腦，緩慢地爬到床上。

　　「喂，起來。」母親扯被子，強行要把他弄醒。「找工作如何？幾時面試？」

　　「說了我有寄履歷表囉，未有回覆叫我去面試。」

　　「你在找哪種工作？與其看那些求職網站，不如我叫人介紹工作給你。跟我一樣做文員最好，安定又有頗好的收入。」

　　「說過很多次我不想做文員！」

　　「那你想做甚麼呀？」

　　「不知道……」

　　俞望天用被子蓋著頭。

　　感覺母親像小婆子似地太過囉嗦，俞望天沒心情理會，趕緊閉上眼睛到夢鄉與周公會面。

　　可是，她根本不打算就此算數。

　　「人脈不好，沒朋友介紹，當然不會有好工作。之前也不做暑期工，老是玩電腦遊戲，不長進。人家見你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高學歷，自然不聘用你。早知就不要進大學，直接入專業學院。至少很快可以有工作，不用花黃金時間，白費心力。」

　　俞望天暴躁地揭起被子，一把推開母親，大叫。

　　「你放我一馬好不好？究竟讓不讓人睡！」

　　母親滔滔不絕地，「時間就是金錢呀，香港寸金尺土不是你這種無業人士可以立足的。別人做地盤工都有錢過你，之前王太兒子去學搭棚，現在月入已經過萬。」

　　「一天到晚只會比較我和別人，你有顧及我感受嗎？」

　　「你讀書不成，工作不成，還有甚麼價值？」母親留下一句話後，轉身離去。「沒眼看……」

　　她大力把門拽上，然後，睡房恢復寧靜。

　　俞望天躺臥在床上，凝視著虛空。這十九年他都做了甚麼？回想起來，真的如她所說沒有大成就。但這情況究竟是誰造成的？他已經為一直奔跑感到疲倦了。雖然家境貧窮，但高中和大學期間沒有兼職，是因為害怕進不了大學，更害怕父母失望。因此才花盡十二分精神，拼命應試。可是怎樣也跟不上別人的步伐，永遠和世界脫節。到頭來他還是趕不上尾班車，無法成為別人口中的未來棟樑。

　　真的不適合在社會生存嗎？只不過稍稍停步，花點時間思考人生，也被人責備浪費光陰。

　　被迫學習的孩童，在殘酷的教育制度中求生，簡直和弱肉強食的叢林沒分別。能夠站在眾人之上才是成功，大家卻看不見腳下一堆血淋淋的屍體。適者生存，是唯一的法則？

　　沒有生產力就等於廢物，像老人一樣，隱青注定被唾棄。不論在家庭還是社會，都是毒瘤似的存在，使人嗤之以鼻。17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Ri9ojI6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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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俞望天又發噩夢。自從隱居以來，每次睡覺幾乎都會做夢——

　　「兩隻惡魔纏繞著俞望天，他迫不得已坐在書桌，抄寫課業。大量的功課令年紀尚少的他透不過氣。那是小學時的事，為了應付評估和考試，失去自我地一味填寫所謂的正確答案，可是問題接踵而至，彷彿一輩子不會完結……

　　『坐好！寫！快點做！』

　　『別問！安靜點！專心聆聽！』

　　惡魔們命令俞望天，他抽泣著，用手背揉眼皮，一枝衣架打在他的背部，疼痛不已。

　　俞望天歇斯底里地喊叫。

　　『總是叫我單方面接受資訊，你們何時有聆聽過我的心聲！』

　　一反抗，忽然頭頂垂下一條綁了結的繩索。呈圓圈形狀的物體對著他，似乎是用以上吊的道具。見此他瞬間噤聲了，可是他沒有恐怖情感，反射性把頭套進去繩圈。

　　書桌不見了，底下成了刑台。惡魔把俞望天視作死囚，正要宣佈他被判絞刑。

　　一股重力向下，在空白的房間裡俞望天上吊。他頭昏，似乎已缺氧卻沒有斷氣。四肢不停舞動、掙扎，想找東西扶穩身子呼吸，周遭卻空無一物。和現狀一樣，他依然是無依無靠。

　　為何不會死，只是一直痛苦下去？對了，這是夢境啊。

　　俞望天察覺到眼前一切均是虛像，於是放鬆身體，任由頸子繫著絞刑繩，左右晃動。

　　『真是的……吊頸都要透氣呀。』他呢喃。」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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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陰晴不定，令人抑鬱。俞望天一起床已是正午三時，他坐起身，不想打開電視看新聞，不想知道各地發生的恐怖襲擊，更沒興趣看議員在立法會拉布。那些消息只會使他徒增恐懼，更加消極罷了。

　　是的，他現時身處的地方十分安全，安全得令人感到不安。不會有戰亂，甚至不會有人理會。彷如被放逐到世界外面去的罪人，這兒沒有上主眷顧，並非世外桃源。

　　內心的渴望究竟是甚麼？

　　想在此片土地有立足之處？想闖一番事業？他不過想生存下去，却沒有勇氣踏出第一步。沒有人扶助他，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君主般，軟弱地坐在王座，聽從老臣子的擺佈。

　　不過在尋覓自己的方向，希望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罷了。

　　迷茫蒙蔽了雙眼，曾經何時擁有過的自信，已經隨人與人之間的磨擦灰飛煙滅。現在他灰頭土臉的，一點也不討喜。即使走到街上，前往工作面試，人們都是以取笑的眼光看他。

　　朋友均對他說：「你想太多了」、「那是妄想症，快求醫」、「在我聽來你說的都只是藉口」。

　　害怕被鄙視、忽略而努力，卻因顧及他人眼光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是很正常心態嗎？怎麼他們都愛以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來判斷，因為身份卑微便不可信。這些便是大家心目中的正義？

　　俞望天坐在電腦前已有兩個小時，看盡求職網站，一行行的條件，看上去像限制人的規條，把人們分類，限定在某些框子裡。

　　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符合要求，社會排擠他，如排泄污物一樣，極其自然且無聲無色。

　　他跪拜在地，屈服於畏懼面前。看了一整天，連一封求職信也未能夠寄出去。

　　低氣壓下頭痛得很，反正今天亦沒有結果，俞望天走到藥箱，拿了幾塊止痛藥片，吞服之後便回到睡房。

＃

　　俞望天感覺到五官動來動去，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他看見一個十足十現實的夢境，但畢竟只是一場夢——

　　「飢腸轆轆的俞望天打開冰箱，竟發覺裡面空無一物。沒有食物供他充飢，他想下樓叫外賣，但打開大門，外面居然是一面鐵格子，不能出去。

　　他不知所措地，巡視這間囚房，覺得自己被遺棄。具體的心情說不出來，大概很惆悵吧。比起這些，他先需要填飽肚子。

　　他開始在廚房的垃圾筒中搜索，不久，發現一樽白色藥丸，在天光照射下那些小小的碎片如雪花潔白。

　　正常人應該不會在肚餓時吃藥丸，可是他竟然萌生出如此瘋癲的念頭。

　　他大概已成了瘋子，一舉頭，竟把樽子裡的全倒進口中，不一會胃囊歡樂地咕嚕咕嚕叫著。他扔掉樽子，走向廁所，吐出大堆嘔吐物。仔細一看，嘔吐物中有內臟，可他依然活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突然他懂了。

　　活到今時今日，原來只剩下一副臭皮囊，他虛有其表。」

俞望天甦醒過來，意識漸漸清晰。瞄看窗外，天都黑了。他決心以後不要午睡，因他不想再「發夢」了，這裡不是一片適合「做夢」的土地。可惜，事與願違。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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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人沒有工作，待在家中便不會感到安逸舒泰，反之覺得渡日如年。

　　探頭出窗外，看見一棟棟高樓大廈聳立著，不由設想。如果香港發生大地震，那些樓房定會像積木一樣破裂倒塌，倒楣的市民會被壓死在底下。究竟地震一刻，遇難者都會想些甚麼？在他們思考停頓的前一秒，時間流逝是快速，還是緩慢？

　　俞望天站到流理台前，用熱鍋煮即食麵。水沸騰使麵條舞動，他凝視著它們的舞姿，不禁幻想自己在地獄裡如何受盡折騰，於火爐上左翻右滾。把麵條倒進碗內，又想起源源不絕的熱水如何溢滿出來，或者不小心打翻一碗麵，令自己完好無缺的肌膚發紅、起水泡。

　　俞望天坐在餐桌吸麵條，面對電視機轉瞬萬變的畫面，看見記者報導台灣隨機殺人犯於捷運用刀刺傷乘客……

　　剛巧此時一陣開閉門聲傳入耳中，他提高警覺，眼看四方。放下筷子把精神集中起來，才發覺只不過是收集垃圾的工人在垃圾房工作，發出聲響。他鬆一口氣，繼續進食。

　　將剩下來的麵湯倒進洗碗盆，俞望天忽然聽見門鈴響起，大吃一驚。

　　他小心翼翼地前往玄關，窺視防盜眼，外面站著一名貌似是煤氣公司的職員，看來想進屋作定期檢查。

　　但俞望天沒有開門，一段妄想掠過腦海佔據他的身體：假扮成職員的男人，在俞望天鬆懈的時候趁機踢門而入，用匕首抵在他的頸項上，要求他將父母的夾萬開啟。然而俞望天不答允，男人手起刀落，深紅色的血液從傷口湧出，不一會血流成河。男人逃之夭夭，而俞望天則倒在血泊中，被滿地鮮血嗆住喉嚨，最終停止呼吸……

　　在俞望天遲疑不決之際，職員已到別處人家按下門鈴。

　　這樣就好了，不需要和任何人交流。這扇門和心扉一樣，可不會輕易為陌生人打開，是最後一道防線。

　　想東想西，重覆著無意義的死亡空想，如此無為的一天，又白白浪費了青春重要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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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晚飯時，父親總愛玩智能手機，因為實在和兒子沒有共通話題。只剩下一個電視台，也沒有想看的電視節目，唯有邊用網路情報麻醉自己，邊吃飯菜，以免面對面尷尬，或者勾起一些不必要的爭端。

　　對於不上學的俞望天，父親已抱放棄狀態，不用他支持學費家境會更加輕鬆，可以用積蓄去旅行，暫時離開一下傷心地。只怕兒子找不到工作，日後賴以何物維生。

　　餐桌上三人各自各吃飯、做事，忽然父親打破沉默。

　　「隔鄰ＸＸ樓抽濕機爆炸，業主順利逃走，但寵物死在屋中了。」

　　彷彿找到沙漠中的綠洲般，母親興高采烈加入議論。

　　「甚麼寵物？」

　　「貴婦犬。」

　　「哎呀，人家只理自己死活，哪會管一頭畜生！」

　　「上面說牠被困在籠中所以無法逃脫。」

　　父親沒抬眼，繼續用手指滾動著手機屏面。

　　「人沒死就好了，自己也顧不及怎樣照顧小狗。關心動物，倒不如關心幾時加薪。沒錢，沒有生活嘛。」

　　俞望天不作聲，埋頭扒幾口飯。

　　「狗死好過人死，最近常常有人壓力爆棚去自殺，那些事件更可悲。」

　　父親夾起菜心咀嚼著，說道。

　　「汰弱留強是常理吧！好像有些老人家沒氣力工作，無親無故又生病，自然覺得拖累了人，認為自己是廢物啦。」

　　「唉，不單是老人，也有很多年青人厭世，了結生命。」

　　「真是的，明明有大好前途，好心年青人想事情正面點！有份工，有老爸老媽養，又可以去旅行，和女仔拍拖。有甚麼值得苦惱的？大人更辛苦呀！」

　　正在此時，俞望天吃完碗中物，起身要回房間。怎料還是逃不過法眼，被母親叫住。

　　「阿天，你沒朋友不會心理變態去自殺吧？」

　　俞望天沒有回應母親的問題，回首望向他們。剎那間，覺得自己成了受審的罪人般，將要被釘上十字架。

　　「多點出去散心，否則怕你精神不平衡會做傻事。」

　　「即使我有精神病亦是拜你賜……」

　　俞望天自言自語。

　　不巧父親聽見了他的話，怒髮衝冠。

　　「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比你更慘，就不能樂觀一些嗎？在香港生活不會肚餓，沒有戰爭，有父母給你錢用，煮飯給你吃。還想怎麼樣？」

　　俞望天桀驁不馴地回瞪他，不回話。

　　「整天黑口黑面的，你有甚麼不滿意！」

　　「反正你們只是害怕老了沒兒子養，我不過是用作賺錢的工具罷了，不論在城市還是在家中，你們都沒有把我當人看……」

　　母親打岔，「我是叫你做人要腳踏實地，世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啊，即使再討厭也要出街，和人們交際這才有生路呀。這樣下去你會變得又窮又老，和廢物沒分別。明明有手有腳，好端端的為何要足不出戶呢？這麼大個仔也不生性，真是白養了！」

　　俞望天牢牢握著拳頭，不屑地回嘴。

　　「所以……在你們眼中，我究竟有何價值？只要我不工作你們就不愛我了，對吧？」

　　「別轉移視線，我們在教你做人道理！」父親又來插話，「你哥哥在外面工作可好，上司看重，大公司待遇也不錯。相反你現在如此頹廢，有將來嗎？和你比較上來，哥哥當然是派得上用場啦！」

　　聽此，俞望天終於忍無可忍，與他們怒目相向。

　　「我是我！不要拿來和別人比較！」

　　語畢，他轉身衝回房間。可一雙靈敏的耳朵，還是不期然捕捉到父母的對話內容。

　　「一代不如一代，以前怎可能這樣頂撞家長！」

　　父親的罵聲追過來，攻擊俞望天的自尊心。

　　「面皮真薄，不過是說實話也覺得不中聽！還以為自己最可愛，罵一罵也不行，別人的想法都不顧了！」

　　父母一唱一和，而自卑的俞望天則只能咬牙切齒，痛恨自己不及哥哥厲害，徒然用睡房的木門阻擋所有傷害他的話語。

　　如果他不是健全的，會否更簡單得到父母的認同？

＃

　　入夜後，連綿的煩惱又紡織出不可思議的夢境——

　　「三人圍成一圈，在狹窄的房間裡燃燒著一盆炭火。俞望天瞄看周遭，沒有他認識的人，可是他們卻自稱為他的青梅竹馬。不可能，他根本沒有朋友。

　　俞望天默默注視兩人談天說地，室內的氧氣則愈來愈稀薄。

　　開初，俞望天不知為何難以呼吸，但不一會他終於醒覺。絕對是由於炭爐燃燒了房中的空氣，提升二氧化碳濃度，方會有窒息感。

　　『快把火種熄滅吧！』俞望天嚎叫，『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掉！』

　　其中一名素未謀面的男子回答。

　　『不可以，我們在ＢＢＱ呀。』

　　『燒烤？在如此密封的空間裡？』俞望天問。

　　另一名不相識的男子答道。

　　『是的，燒焦之後肉會較平時香噴噴的。怎麼了？不能呼吸很辛苦嗎？』

　　『當、當然啦……』

　　兩人對視大笑。

　　『哈哈哈，你何時試過順暢呼吸？從出生至今，這兒就一直沒有新鮮空氣。只有逃出房間，爬到頂端的人，才有能力控制局面。』

　　俞望天被嚇到面無人色，大叫。

　　『你們都是瘋子！難不成要燒炭自殺嗎？我不要死！我不要！』

　　其餘兩人頓時木訥起來，盯著他，異口同聲地。

　　『不用怕，很快就要失去知覺吶。大家都喜歡吃ＢＢＱ食物，這樣子更加惹人憐愛呢。何況，你不是渴望人見人愛嗎？這就是最直接、最不痛苦的方法……」

　　夠了！

　　汗水如豆的俞望天彈起來，雙手支撐上半身，上氣不接下氣。他坐於床上，望向沒關窗簾的屋外，萬物仍沈澱於神秘的黎明時份。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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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生夢死的活著，所為何物？

　　似乎大家心中都明白，怎地最近接連發生如此多家庭悲劇。人愈多，地方愈小，壓抑愈大，已經是無法阻止的惡性循環了。

　　不止父殺子，老婆殺丈夫等的案件，還有眾多高尚學府的學生尋短見的消息。

　　網民看見這些報導，都像複製似的寫上「安息」等字句。然而，有多少人是發自內心的？這類新聞每年多如天上繁星，今天的此宗新聞，想必亦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用完即棄。

　　究竟能持續多少天？新聞當然也有保鮮期。死者父母固然會記得一輩子，可是在快餐文化的影響下，生命的消失在手機應用程式中，不過是一瞬即逝的訊息文字罷了。

　　責任在教育制度、在不成熟的政客、在競爭社會，大部份人都這樣想。推卸責任，怪責不公平的世代，甚少反省。

　　生命，太快被遺忘。因為他們微小得很，在七百萬人寄居的島嶼上，人們只是短暫借取性命，於人世間湊一下熱鬧而已。費盡一切拼搏之後，到頭來得到了甚麼，留下了甚麼？

　　狂潮人海中會感到空虛、迷茫不是人之常情嗎？俞望天不過是個平凡人，並不堅強。

＃

　　家中仍然空蕩蕩的，爸媽放工後約了親戚打麻雀，一玩就是通宵，因此今天只有俞望天獨自看家。

　　無所事事，玩了十小時以上的電玩遊戲，俞望天疲憊不堪，終於離開電腦桌，往床那邊走去。然而他沒有立刻入睡，倚著床頭板繼續玩手機。

　　可是，他也沒持續很久，因手腕撐不住。近來總是和機器打交道，身體各處均開始響起警號。

　　莫奈何，唯有刷牙早點睡覺，手部不適使他只能草草了事。躺平在床上，閉上雙目，怎料痛楚又刺激腦袋使記憶逐漸鮮明。他雙手合十，面朝天花板，好像被安放在棺材裡的死人一樣，了無生氣。

　　假若此刻他忽然一命嗚呼了，會有人為他悲傷哭泣嗎？心中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

＃

　　瘋狂與正常，只有一線之差。噩夢入侵腦海令人防不勝防，一點點侵蝕理性——

　　「俞望天坐在客廳，手執紙筆，看上去極之愜意，彷彿在思考如何創作詩句，實際上則在設計遺書的內文。

　　『應該寫些甚麼才對？』

　　他用筆頭搔著頭皮。

　　為何遺書沒有官方樣式？有的話會比較方便吧。只是，假如遺書成了實用文，考生就要記住格式，這種邪惡的東西傳揚開去，政府不會同意吧。

　　『爸媽，謝謝你們把我生下……』

　　等等，又不是頒獎典禮的演講詞。既然是中文系學生，理應帶點文藝氣息，否則閱畢遺書的人會認為他名不副實。用上比較秀麗的句子吧，十足文青。

　　『生不逢時，就此作別……』

　　不對，未免太沒有創意了，重寫重寫。

　　『喂，你在幹嘛？』

　　頭上忽然傳來聲音，俞望天抬起頭，發現一隻類似四不像的生物開口對他說人話。

　　『嘩！你是誰？』

　　『我是食夢者，專門收集獨特的夢境的。』食夢者瞥看俞望天的雙手，『那個……你的手不痛嗎？這樣下去會血流不止哦。』

　　起初，俞望天不明白牠的意思，後來他依隨視線往下看，終於理解。原來俞望天的手中物不是紙筆，而成了一把小刀。不知不覺間，手腕上竟然出現許多橫橫斜斜的傷口，在滲血，血滴落一地。

　　『怎麼……一回事……我在割脈？』

　　『你寫的不只是遺書，而是血書。你還不清楚文字的影響力，一旦這篇文章傳播出去，會渲染更多人走上同一道路，引發更多不幸啊。』

　　『但……這些都是我的真心話……』

　　食夢者無視俞望天，二話不說，便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下那封遺書，腮幫膨脹如青蛙的氣囊般。」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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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看一本描述地獄光景的書，上面寫，如果氣數未盡自行了斷的話，到地獄會被懲罰。然而，即使俞望天用盡男人平均歲數的八十年，他也沒信心下去之後不用承受今世種下的惡果。

　　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在陰間受罪，抑或留在陽間受苦好。常常在廣告聽見「希望在明天」，不久的將來快樂真的會來臨嗎？

＃

　　起床後，俞望天走出客廳，發覺鞋櫃上多幾封信件，其中夾雜一張義工團體寄來的宣傳單張，內容關於願意免費為居民提供心理輔導。之所以會派發這類東西，大概由於前天一名女子中學生，從高處一躍而下的事件。

　　死者是BAND1中學學生，青春少艾，因校內受同輩排斥，加上公開考試壓力重大，最終罹患抑鬱症。雖然有定期檢查，但會見醫生的覆診排期到一年之後，即使吃再多精神藥物也制止不了病情惡化。然後，一時想不開便做了傻事。

　　校園生活，就是社會的演習。照這樣說，她的死證明了弱肉強食的法則？真可笑，難道自殺就可以不用再痛苦？

　　俞望天又佩服，又氣憤。因中學生的行為，表現了她的狂氣，同時展示出她只是個不肯面對現實的懦夫。

　　悲觀不是罪，可以成為一種警惕，一種與別不同的動力。只是無論選擇是甚麼，俞望天依然無法超越自己。

＃

　　「維特效應」，歷史如此稱呼這種人類圈子特有的現象。因一位名人，或者於社會上處於類近立場、地位的人自尋短見，引致一連串相似的自殺個案。猶如流行性感冒，人傳人的自殺模仿情況。

　　有學者解釋，此現象的主要成因在於憧憬與盲從。但會出現共鳴，應該是他們心目中亦有同等的陰霾吧。因為感同身受，才會作出相同抉擇。

＃

　　難得母親放假，買了點心回來吃，吃飽之後又回房間看師奶劇。俞望天回自己的天地，明知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舉動，亦生怕會被責罵，而持續看求職網站，不敢放鬆。必須表現得積極，否則便會被人趕出家門。從小到大，俞望天也被這種無形的壓力迫使著前行。

　　他已經放棄了向父母表露真性情，但不能面沒羅的，必須強顏歡笑，因為那樣才符合他們理想的家庭像。

　　也不是說從來沒有哭訴過，只是每當俞望天開始流淚，母親又會疾言厲聲地怒吼。

　　「不開心就不要做這個家的兒子呀，我在公司已經受氣了，不想回家也看見你哭哭啼啼的。真受不了！男子漢像個娘娘腔一樣！」

　　這是不容許眼淚的家，甚至不可以有感情表達。小時候，俞望天被如此教育長大，當父母有壓力發脾氣時，就要強忍，而自己傷心時，則只能抱枕頭忍住哭聲。

　　一回想起來，熱淚又要奪眶而出。俞望天按住發熱的眼頭，大概是習以為常吧，他想忍淚，可淚水卻如下雨般接二連三掉下來。他的手承托不了，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便掉到電腦鍵盤上，啪嗒啪嗒。

　　拜託，讓這些悲傷全部結束吧！

＃

　　夢，不斷，逆境將所有界線變模糊了——

　　「父母皆潛入夢鄉之時，俞望天伺機靜悄悄溜出家門。他身穿睡衣，走向升降機大堂，拖著腳步前行，險些被自己的拖鞋絆倒。

　　從今以後，也許不會離開這棟大廈了。這裡是獨立的空間，外界發生任何事亦不會干涉其中。所有事物失去了本來應有的形態，變得如果凍一樣，看似固體但又極之脆弱。

　　俞望天按了向上的按鈕，腦內空白一片，心坎如空洞。

　　為甚麼呢？自從看見女子中學生自殺的消息，幻想出來的影像就揮之不去，一直困擾著他。白色校裙染上鮮血，扭曲的肢體，以及飛翔時隨風飄忽的黑長髮。現在，天台仍殘留著那女子的香氣嗎？

　　走廊的通風窗外，能眺望遠方的山頭瀰漫著薄霧，猶如仙境……

　　俞望天已經虛實不分，在社會此虛無的概念中迷失了。跳樓死會面目全非，誰也不能夠判別他了吧？

　　等待升降機的同時，一名女子中學生佇立在頹廢的俞望天身邊。那麼天真爛漫，純潔地望著他的側臉，問。

　　『你要死嗎？』

　　俞望天不回答，雙眼早已失去光彩。

　　女子大概是幻想構成的產物吧，所謂的「心理自我防衛機制」。他在升降機門的反射中看女子的倒影，暗忖，莫非她就是那位歸西的學生？

　　『不能死，你會很痛很痛的！』

　　女子極力阻止他。

　　『開玩笑……』俞望天開腔，『網上的人說跳樓只要爽快，便來不及感受痛楚……』

　　『我是說你的靈魂，還有親人，全部都會破碎啊！那將會是一輩子的痛！』

　　『我一直為了回報家人的期待活著，就讓我為自己做一次決定吧……』

　　『別任性了！』女子反唇相譏，『當你傷心時，不是有人在你身邊嗎？為何還不明白，那是多麼的幸福！』

　　升降機的數字顯示屏在跳動，兩人一起抬首，凝視那如死亡倒數般的數字。忽然，俞望天無語凝噎。

　　『即使有家人也會孤獨，然而我們其實只需要一位聆聽者，一位理解者就足夠了……』女子夢囈似的輕聲說，『因為我經歷過死亡，所以可以告訴你，自殺只是一念之差，事後會十分後悔。我想，假若痛苦的時候多些商量，多些溝通，那就不用落此下場。即使無法跟家人坦白，跟信任的人、陌生人說出心底話吧。事情一定會有轉機！』

　　『可是……我已經不想再回去那間房間呀！』

　　俞望天用哭腔大叫，淚如潰堤。」

　　叮的一聲，升降機到達俞望天所在的樓層。自動門打開，裡面居然出現了熟識的面孔，是俞望天的哥哥，他出差回來了。

　　「阿天？」哥哥驚訝地，「你剛剛在跟誰說話？」

　　「沒、沒有……」

　　俞望天以手袖拭淚，想不到碰巧遇見他，有點丟臉。哥哥看見他那表情，拍一拍他的肩膀，說。

　　「我剛下飛機有點肚餓，陪我去茶餐廳吃宵夜好不？」

＃

　　兩兄弟隔桌對坐，在２４小時經營的茶餐廳裡吃東西。這是俞望天一週以來第一次到街上去，是哥哥解放了牢籠裡的他。

　　「怎麼了？這麼晚也不睡。」哥哥攪拌著奶茶，關心他。「一個月沒見，好像消瘦了不少呢，有好好吃飯嗎？」

　　不過是簡單的問候，竟令人感覺如此安心。唯獨和哥哥一起時，俞望天才能打開天窗說話。

　　「放心……我有吃飯。」

　　「找工作不太順利吧，又和父母吵架嗎？」

　　俞望天默默地啜一口奶茶。

　　「要是找不到想做的事情，慢慢來也不遲。最重要是你覺得開心，活得有意思。知道嗎？」哥哥綻開微笑，「人生中沒有經歷是多餘的，只有前進才能開闢新路向。若果現在看不到方向，只是時機未到而已。」

　　「哥，我是不是很沒用？常常成為你們的負累……」

　　俞望天垂頭喪氣，問。

　　「我明白你，任何人面對痛苦都會想逃，但逃走不是壞事，否則會把自己迫到絕路呢。見識世界之後返回原位也不打緊，摸索人生才是年輕的本錢吧。」

　　可能由於哥哥年紀大，見識廣，說話很有說服力，俞望天肩上的擔子一下子輕了。

　　哥哥循循善誘的，道。

　　「人生必然有起有伏，所謂的低谷，就是為了下一次起飛吧。」

　　猛地，哥哥把拳頭打在俞望天的胸口，使他精神抖擻過來。

　　「沒人能告訴你對或錯，只有你自己才能證明當初決定是正確的，活下去，以你的人生作為實証！」

　　俞望天頓一頓，乍然鼻子酸了，不禁佩服哥哥說話總是一矢中的。

　　「謝謝你……」

　　說畢，俞望天破涕為笑。或者如女學生所說，他需要的不是激勵，而是一位點亮生命的知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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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敵人或知己）《隱青夢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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