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瀟雨晦,如銀河倒瀉。
一陣大雨,讓午後不久的天泉鎮街道悉數淨空,頓時巷弄空城,酒樓門庭若市。
悅來樓是天泉鎮裡最有名的客棧。
但凡客棧之所以有名,皆離不開「酒、食」二字。以野生烏骨雞製成的「醬燒雞」是名聞遐邇的下酒珍饈,而天泉鎮的酒則更是不在話下,以南盤名泉所燒製的茅台,雖非王公貴族專屬的珍釀,卻是伴隨八省四州平民百姓、俠客豪傑們日常暢飲的絕品佳釀。
悅來樓裡,人聲鼎沸,村民們一口菜、一口酒,胡天漫地的吃喝聊著。有些人是閒話家常,有些則是談上了家國隱憂,讓人五味雜陳、心思深遠。
坐在二樓角落桌邊的老蔣,就著一盤辣豆條與一壺白乾,配著眼前的大雨,靜靜吃著。
偶而有雨吹上了臉,老蔣也不擦去,任由雨水一行一行的流,若是不知情者,想必會當成他正在流淚吧。
老蔣看向窗外。大雨滂沱,街上已幾無行人,唯獨剩下一名撐著油傘的路人緩緩朝著悅來樓走來。
老蔣好奇此人為何會在驟雨中撐傘閒步。觀其身形似乎並非天泉鎮人士,一名過路客毫無緣由的在雨中漫步,該說是此人好雅興,還是其態度瀟灑呢?
果不其然,持傘客走進了悅來樓。
不久,一名灰衫男子上了二樓,老蔣認出了他的特徵,那不疾不徐的步履,腰間無劍格且毫無裝飾的長劍,以及負在背後左手上的那柄油傘。
但令老蔣想不到的是,持傘客的樣貌相當年輕。乍看不過二十來歲,五官英氣勃發,那是屬於年輕氣盛者才有的面相,與他穩重的舉止相比,略顯違和。
灰衫男子看老蔣處似可共桌,便喚來小二,吩咐了兩句後,徐徐步向老蔣。
灰衫男子:「老丈打擾了。在下初來乍到,適逢雨勢正急,想找個地方吃食,卻不知此樓高朋滿座。恰巧,見到您這兒還有位子,不知是否方便與在下併個桌?」
灰衫男子以禮待之,拱手相問。老蔣卻不言語,僅僅斜睨了一眼對面的座位,便端著酒轉過頭去,望著窗外的雨勢。
灰衫男子:「多謝老丈。」
灰衫男子行禮之後便將配劍解下,一派自如的坐下等待。
沒多久,一盤燒雞,一壺茅台就此送上,灰衫男子心懷歡喜地吃了一陣,看到老蔣的盤子已見底,便夾了幾塊燒雞過去。
灰衫男子:「老丈,你我相逢必是有緣。這燒雞我一人難以食盡,還望老丈幫忙,多吃幾口,若是酒不夠了,在下這兒也有,請。」
隨後男子拱手舉杯先飲而盡。老蔣見對方一介旅人又無惡意,也就頷首示意,默默吃了起來。
席間,灰衫男子自顧自地講著來到天泉鎮之前的事情。但老蔣自從發生十年前的憾事後,心就如同被燒成了灰一般,業已死去,因此他也只是敷衍著,只當對方是名外出遊歷的紈褲子弟罷了。
灰衫男子:「對了,說了許久,還未向老丈報上姓名,實在是有些失禮。在下宗鏡。還未請教老丈如何稱呼?」
老蔣:「老蔣。」
宗鏡:「原來是蔣叔,失敬失敬。實不相瞞,這次來到天泉鎮,乃是之前結識的友人力薦,說是附近的天荒山裡有處人間仙境,非得要我來看一看,不知蔣叔是否……蔣……叔?」
「砰!」
老蔣:「人間仙境?天荒山沒有仙境!這天泉鎮沒有仙境!只有地獄!人間煉獄!」
只見蔣叔一掌怒拍桌面!雙眼血絲微迸,咬牙切齒,青筋暴怒!撂下重話後便怒氣沖沖離開悅來樓,不顧雨勢地消失在視線盡頭的小巷裡。
宗鏡不明所以,只能愣在原地,直到靜默的人聲重新喧鬧,隔壁桌兩位鎮民向他搭話後,他才重新回過神來。
老李:「年輕人,年輕人!你還好嗎?沒被老蔣嚇著吧?」
宗鏡:「多謝二位的好意……只是有些錯愕。蔣叔他……他的反應怎會如此劇烈?」
老劉:「唉!你是外地人,也難怪不知道。老蔣他的女兒啊,十年前被天荒山裡的妖怪給擄走囉!」
宗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李:「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吧,這件事情要從十年前說起。」
原本的天荒山,是天泉鎮等附近十數個村落共同崇拜的神山。
由於林木茂密、光照稀微,冒險入山的人很容易迷失在山林裡,但總是會在體力全失之前找到下山的路徑。因此附近村鎮的居民們都相信這座綿延數十里的大山有著山神,而山神不願讓人一探山中的神祕,卻也不想傷害人們,這才讓入山者迷路,又護其安然下山。
長久以來,不論經過多少世代輪替或是遷入遷出,附近的村落始終有著共同的默契,天荒山只可敬畏、不可驚擾。
然而,事情在十年前起了變化。
那一天傍晚,老蔣好不容易把自家郊外的菜園給整理了一遍,回家的路上還買了兩塊獨生女最愛的桂花糕想給她嚐嚐。殊不知在自家巷口時,被一名洛幫的幫眾給撞了一身,那幫眾卻只是一臉驚恐,口中喃喃自語著,隨後踉蹌狂奔而去。
老蔣眼看反應不對勁,趕緊爬起奔回家中察看,卻已是晚了一步,大門敞開的老蔣家中只剩翻騰一地的桌椅和碎片,他將屋子裡裡外外全搜了個遍,哪裡還有女兒的蹤影呢?
心急如焚的老蔣唯有把希望放在男子身上。匆忙趕到洛幫詢問時,正巧看到洛幫幫主坤達正在斥責那名幫眾,老蔣趕緊上前詢問女兒的下落。
坤達見到老蔣趕來,雖感詫異,但在聽了老蔣的要求之後,便鎮定心神,命令那名幫眾將所見所聞據實告訴老蔣。幫眾見坤達示意,支支吾吾一陣之後,才將事發過程告訴老蔣。
原來這名幫眾名叫李養,他受坤達之命前去辦事,在回程途中經過了老蔣家,卻碰見了一頭妖怪正在強擄一名女孩。李養拔刀相助,卻沒想到妖怪的身手非比尋常,一揮手便將李養震出數丈,不僅右臂被劃出了口子,也一併震出了恐懼。
害怕的李養瘋狂奔出巷口,撞上正要回家的老蔣。此刻他只想趕緊回到洛幫求助保命,終於在一番波折後面見幫主稟報此事,而幫主坤達在斥責之後正要召集幫眾救援,這便是老蔣見到的情況。
宗鏡:「李叔,那後來呢?洛幫有派人出去找妖怪嗎?」
老李:「當然有啦!說起來洛幫幫主坤達挺仗義的,那天他動員了洛幫幾乎全部的人力進行搜索,終於在半夜見到那名妖怪往天荒山而去,但一般的村民哪敢闖進神山裡找人啊!於是坤達帶了幾個弟兄進去搜索,卻沒想到最後天亮時只有受了重傷的坤達一人活著回到天泉鎮,他的右眼不幸瞎了,而失蹤的孩子們卻是一個都沒救著。」
宗鏡:「孩子們?被擄走的不是只有蔣叔的女兒嗎?」
老劉:「不只喔!當年其實不只老蔣的女兒被擄,光是那個晚上就一共有五戶人家的孩子失蹤。接下來的兩年也都有孩子被擄走,但後來隨著鎮裡決定雇用洛幫負責巡守之後,就再也沒遇過妖怪擄人的事情了。」
老李:「沒錯,說起來還真謝謝洛幫。要不是有他們,光靠鎮裡的衙門根本就嚇阻不了妖怪,這幾年雖然不知道妖怪是死是活,但只要天泉鎮能住得安心,多付出點也是心甘情願。」
聽到這裡,宗鏡只覺得坤達這人仗義有為,是名豪傑人物,因此想見見他,興許自己還能為鎮上的安寧出上一份力,便向李叔和劉叔詢問關於洛幫的事。
宗鏡:「李叔,話說這洛幫是個什麼樣的幫派啊?他們是做什麼買賣的?」
老李:「洛幫?他們是做漕運生意的。以前是在梧州一帶,後來為何搬到天泉鎮就不是很清楚了。」
宗鏡:「那麼我要去哪裡才能見到這位幫主呢?」
老劉:「小兄弟,你要找坤達?」
宗鏡:「我想見見這位仗義行俠的幫主,問問當年那妖怪的詳細情形,可能的話,也許還能順手幫各位除去大患。」
一聽宗鏡說要除去大患,二老看這小子身子單薄,一點練家子的樣子也無,便只當他是在說笑。雖是揶揄了一陣,最終還是將洛幫的位置告訴了他。
老李:「小兄弟你這玩笑可開大了!想當初洛幫跟附近幾個村鎮出動了多少人都沒能剷除那妖怪,就憑你這瘦弱的身子骨能做什麼?」
老劉:「是啊,小兄弟還是安分點好。不過你如果只是想找幫主聊天的話,悅來樓出去右轉直走到底,左邊有棟黑色屋瓦、很氣派的宅子,那就是洛幫。至於見不見得到幫主就看你的運氣了,畢竟他也不是我們一般人說想見就能見的。」
宗鏡:「劉叔說的是。但我相信只要誠心求見,幫主定會接見予我。」
老劉:「那好吧!就用這杯酒祝小兄弟馬到功成,乾!」
宗鏡:「謝二位!乾!」
三人杯酒下肚,宗鏡隨即拱手辭行,二老也不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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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樓後,照著老劉的指示找到了洛幫。
一幢有著黑色屋瓦、裝飾精緻的三落大厝,其門上匾額寫的正是「洛幫」二字。
宗鏡也不耽擱,隨即上前輕叩門環。待僕人應門後,直接表明想一見洛幫幫主。
僕人:「這……還請少俠稍等,待我入內稟告幫主。」
宗鏡:「那就麻煩小哥了。」
等了不過片刻,僕人回覆幫主願意一見宗鏡。宗鏡心想雖然自己雖在悅來樓誇下海口能見到幫主,但對於坤達竟如此輕易便答應見面一事感到些許驚訝,想必坤達真的是名為人豪爽的英傑人物。
隨著僕人引路前往正廳,沿途兩旁洛幫幫眾練武的架式扎實、井然有序。這也難怪劉叔李叔會認為他自不量力,光是這操練的內容,已讓人感到當年那妖怪的實力絕非浪得虛名。
進了正廳,僕人請宗鏡稍待片刻,他也就樂得四處看看。這正廳之中所擺放的各式書畫、瓷器、奇石、兵器,已是附近諸省富商收藏都難以得見的貴重珍品,他卻獨對堂上供著的一柄雁翅刀有興趣。
這柄雁翅刀似是寒鐵所製,刀長二尺有餘,刀背厚實而刀鋒薄利,刀背開有五孔,孔上各有一銅環,一旦揮舞,銅環撞擊刀身,便會發出如雁鳴般的聲音,故又名雁鳴斬。
但此柄雁翅刀有些異常,刀尖曾被不明物削得齊平,因為頂部有被銳利物切削過的痕跡,而這個痕跡,宗鏡感覺似曾相識。
正當宗鏡專注觀看雁翅刀時,背後傳來一陣宏亮而低沉的話聲,來人正是洛幫幫主坤達。
坤達:「宗少俠想必是位練家子,如何?這柄雁鳴斬可還入得了少俠慧眼?」
宗鏡回身一見,眼前是名高大威猛的虯髯男子。右眼戴了眼罩,衣著華麗而不失威嚴,雙手負背、態度從容。
然而,宗鏡仍能看出坤達左眼中依然透露著熾熱的火焰,似乎還渴望著什麼。
此外,他身旁還跟了個僕人,身材削瘦、眼神銳利,瘦長的臉上留了整齊的八字鬍,雙手藏於袖中,不知為何默默觀察著宗鏡。
宗鏡:「在下不知幫主已至,看刀看得出神,還請幫主海涵。」
宗鏡一個拱手賠禮,坤達卻不以為意,揚了揚手,讓宗鏡就坐。
坤達:「少俠不必拘禮,請先入座。我身後這位是幫裡的楊總管,少俠無須介意,當成下人即可。適才聽幫裡的人說少俠有要事想與我商談,不知是否想談買賣?」
此時來了個幫眾為二人上茶,宗鏡也就依言入座,而楊總管則站在坤達後方,冷冷地看著宗鏡。宗鏡雖是不明所以,但也沒忘了來意,單刀直入地詢問了坤達有關當年的事。
宗鏡:「坤幫主,我這次來主要是想詢問一件舊事,問完若是可解我心中疑惑,或許還能幫上坤幫主也說不定。」
坤達:「哦?宗少俠是想問哪樁舊事?」
宗鏡:「是有關十年前神秘妖怪擄走孩童,坤幫主後來入山與之纏鬥之事。」
坤達:「嗯……原來是此事。」
一聽宗鏡想問的,是當年讓自己驟失一眼的悲痛往事,坤達不禁沉吟了一陣,楊總管的臉色也突然冷峻起來,像是這個話題觸碰到二人的禁忌。
眼看對方沉默,宗鏡直覺是提問過於唐突,正待起身道歉之時,坤達輕輕揮手示意,宗鏡也就坐回位子,等待坤達說明。
坤達:「十年前的事啊,聽起來好像很久,但在我的感覺卻像是昨日的事。宗少俠,聽說你在找天荒山裡的人間仙境是嗎?」
宗鏡:「是。坤幫主怎知我在找這樣的地方?」
坤達:「這個嘛,回到十年前的話題吧!當年妖怪擄人,我與幾位洛幫兄弟半夜衝入深山救人的事,想必宗少俠已經知道。」
宗鏡:「是,我想了解坤幫主後來遭遇那頭妖怪時,究竟發生了何事?」
坤達嘆了一聲,繼續說道。
坤達:「唉!其實事情沒有太多曲折。我跟幾位弟兄收到消息追進山裡,好不容易追蹤到一座山洞,於是我們點了火把,準備進洞探查。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們到了一座較為開闊的穴室。正當弟兄們沿著牆壁查看時,怪物突然殺了出來,前頭的兄弟們猝不及防!死於對方爪下。我與後頭的兄弟連忙齊力圍攻那妖怪,卻不料他功力實在驚人,我等使出了渾身解數,卻未能傷牠分毫,最後只剩瞎了右眼的我勉強逃出。那柄雁鳴斬之所以頂上削平,便是那畜牲的傑作!也是那一擊,一併帶走了我的右眼。」
宗鏡:「哦?這妖怪竟能一擊削斷寒鐵兵刃,這不禁令在下好奇,坤幫主是如何逃出這妖物魔手的?」
坤達:「說來慚愧,若非當年身上恰好帶了一枚能發煙的暗器『濁龍珠』,只怕我也無力逃出魔口,活著坐在此處與少俠說話。」
至此,坤達便不再說下去,靜靜地喝了口茶,好似在回味當年,又像是希望當年的事從未發生一般,靜默無語。
然而,沉靜了一會兒後,宗鏡開口道。
宗鏡:「坤幫主,恕我僭越,倘若我能替洛幫以及天泉鎮除去這頭妖怪,不知坤幫主是否肯襄助予我?」
一聽此話,坤達大驚。
坤達:「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宗少俠若無萬全把握,可千萬別動此念頭啊!」
宗鏡:「坤幫主,若是在下真有萬全把握呢?」
坤達:「這……」
正當坤達猶豫不決時,楊總管突然發話。
楊總管:「哼!此等性命攸關的大事,豈能任你一黃口小兒信口雌黃!除非你能證明你真有足以殺死妖怪的本事,否則本幫沒有義務幫助予你!」
宗鏡:「楊總管說的是,光說不練也非晚輩本色,幫主與總管想如何測試,晚輩盡皆奉陪。」
坤達:「那就這樣吧?楊總管是本幫的暗器能手,我讓他向宗少俠討教三招,若是三招內宗少俠能順利取勝,洛幫便相助於你,你看如何?」
宗鏡燦然一笑。
宗鏡:「那就請楊總管指點晚輩了。」
語畢,二人緩緩移動到廳外大院,相持於兩側。
宗鏡所使用的兵器,是他一直繫在腰側的那柄無格長劍。
此時的宗鏡,以右側靠前的斜向站姿面對著楊總管,提劍的左臂微彎,右臂微垂,看似毫無架勢,但卻難尋破綻。
而楊總管的雙手依然藏於袖中、抱於胸前,雙膝則以常人看不見的角度微曲,保持了隨時發動突襲的機動性,眼神則緊盯著宗鏡,尋找任何一個動作的破綻。
兩人僵持了接近半炷香後,坤達眼看比試難以進行,便揚起手來打算叫停。然而就在他揚手的這一瞬間,宗鏡的眼神往坤達方向一飄,對峙雙方竟是同時有了動作!
「咯咻咻咻咻!鏗鏗鏗鏗!唰鏘!匡噹!」
楊總管一見宗鏡眼神飄向一旁,雙手立刻朝向宗鏡並拉動腕上機簧,袖中一對暴雨梨花釘隨即連發爆射而出!四波鋼釘猛烈罩向宗鏡,卻見宗鏡右手急速閃動之際,劍已出鞘!
二指運劍,湛藍劍芒如漣漪碎星。
一氣貫通,灰衫人影神速斬箭機。
不過一瞬之事,楊總管右手的暴雨梨花釘箭機已被宗鏡斬於劍下。落在地上的匡噹聲昭示了勝負,但震驚的不只是楊總管,就連坤達也是一時難以言語。
二人動作雖只剎那之間,但坤達仍是看得十分清楚。
宗鏡拔劍時僅以掌撥出,待劍身出鞘後,竟未曾握劍,而是以食、中二指御劍,其劍迴旋不止,人則身法靈動配合劍招前行,以不亞於暴雨梨花釘的速度斬擊,而後越過,再一劍削下楊總管右手的箭機,回鞘。
這些都已然超脫坤達對於當今武林門派的認識,但真正讓他震驚的,還是那把劍的劍身。
劍鞘與劍柄毫無裝飾,甚至連劍格也沒有的一把劍,出鞘後的劍身卻是如此湛藍。
如劇毒般的湛藍。
楊總管也同樣震驚,正想說些什麼,卻被坤達斷然喝止。
楊總管:「幫主……那……那把劍是……」
坤達:「楊總管!既然我們已約定在先,三招之內宗少俠若能取勝,我們便襄助於他。而今他只出一招便已完勝,乃是宗少俠劍技精湛,我們洛幫自當實踐諾言,無需再牽扯兵器優劣!」
楊總管:「……是。」
楊總管只好拾起落在地上的箭機,退至一旁。正當宗鏡拱手表示歉意之時,坤達也已跨步前來,詢問宗鏡的需求。
坤達:「宗少俠好俊的功夫!有此等神技,就算是那天荒山的大妖怪,也必然得認命伏誅。說吧!宗少俠需要我們如何相助,我洛幫必定替少俠辦得周全。」
宗鏡此時卻是笑笑地說。
宗鏡:「坤幫主您言重了,其實我只是需要一面通往妖怪所在洞穴的路觀圖。」
坤達:「就……就這麼簡單?」
宗鏡:「就這麼簡單。」
坤達:「好……好!哈哈哈哈!宗少俠真是好膽識!楊總管,你這就去我的書房將路觀圖取來,我與宗少俠在廳內等你。」
楊總管:「是。」
二人伴隨坤達的讚譽回到廳內等待,期間坤達詢問起宗鏡的師承以及來歷,但宗鏡皆是輕描淡寫帶過,似是無意透漏,坤達也就不再追問。不久,楊總管拿了一卷羊皮製成的地圖回來,交給了宗鏡。
坤達:「宗少俠,這便是我在這十年間所整理關於天泉鎮週邊重要道路以及據點的地圖,少俠好生使用,若有任何需求,可隨時回洛幫求助,我等定盡力張羅。」
宗鏡:「坤幫主言重了。既然此圖是幫主十年心血,若能順利除妖,在下必將地圖原本奉還。」
坤達:「這倒不必,此圖已有備份,還請少俠安心使用。倒是少俠打算何時啟程除妖?若不嫌棄,可否讓本幫招待晚膳,以盡地主之誼?」
宗鏡:「感謝幫主美意,但在下打算今夜便入山伏妖,美酒佳餚什麼的,還是等大功告成之後再回來和幫主一敘吧!」
坤達:「好!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對了,順帶一提,宗少俠想找的人間仙境,很可能就在妖怪所在洞穴的後方,到時宗少俠順利除妖之後,不妨深入一探究竟。」
宗鏡:「哦?若真如此,那在下就更沒理由置此妖怪不理了!」
坤達:「哈哈!那我洛幫上下便祝宗少俠神劍降魔、馬到成功!請!」
宗鏡:「請!」
二人拱手行禮之後,坤達便讓守門的僕人依原路送宗鏡離開。
等到宗鏡確定離開之後,楊總管立即拿出適才被宗鏡切斷的那管箭機,秀出劍痕給坤達觀看。
楊總管:「幫主!不會錯的,這與您雁鳴斬上的切口完全相符,再加上那詭異的藍色劍身,此劍必定就是當年那妖怪用來傷了您的那柄!」
坤達拍了拍楊總管的肩膀後說。
坤達:「楊曄,我知道,我當然記得當年奪我右眼的兵器是什麼樣子!我這麼多年的蟄伏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仇雪恨!而今,我們終於等到機會了!」
楊曄:「幫主,您的意思是,要將那小子給……」
楊曄此時做了個割喉的動作,但坤達不贊同,他似乎另有圖謀。
坤達:「不,那小子的劍法與當年那妖怪完全不同,應該不是他,而且年紀也對不上。雖然不知發生何事,但那柄劍恐怕是輾轉流落到他手上,如今又牽引回到了天泉鎮。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好好利用一下,讓小子替我們除去天荒山裡的障礙,奪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楊曄:「看來幫主已有妙計?」
坤達:「當然。你讓巡邏哨暗中注意那小子的行蹤,隨時報告。然後我們召集幫內的精銳,先一步到洞口附近等待,等他進洞與那妖怪死活之後,我們再進去撿個便宜,正可謂一箭雙鵰!哈哈哈!去吧,速速去辦!」
楊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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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鏡悠悠哉哉的將整個天泉鎮給轉悠了一遍,他並不急,因為他是名旅人。
旅人之所以行旅,乃是為了遊遍天下山水,看盡人間喜憂。
所以在伏妖之前,他得先辦好自己的正事。
這正事,便是遊歷,是用心體會此鎮的美好與哀傷之處。
而此刻,時值黃昏,他覺得這個小鎮所帶給他的故事已經滿足了。
於是,他便買了個燒餅充當晚膳,出了鎮口往北而去,悠然直入天荒山。
不過一個時辰,他便按著坤達所給的路觀圖找到了洞穴。洞穴內並無半點光線,於是他取出預先準備的火把,點火之後進入一探。
此洞甚深,道路卻隱隱有往上攀升的感覺。洞內石壁光滑潮濕,似是經過長久水蝕而成,然而越往內走就越顯乾燥。不知走了多遠,拐了多少個彎,空間中已無濃重的溼氣,取而代之的是從前方傳來的微微涼風。
宗鏡:「有風,難道這洞穴真能通往外部?」
宗鏡抱著懷疑繼續往前,不久便發現前方有光線搖曳,往前一探,原來是之前坤達所說的大穴室。
宗鏡:「嗯?這裡竟有人居住?」
原來宗鏡所見的光,乃是穴室牆上所掛的火把。長寬各約十來丈的空間裡,僅由四柄火把照亮,然而已可見桌椅、床櫃座落其中,顯是有人在此生活起居。
眼看室中無人,宗鏡正想繼續往前探索之時,對面通道突然竄出一人型長毛的龐然大物!手中鐵棒已然猛襲而來!突來變故讓宗鏡無暇反應,只得先以火把迎擊,卻不知怪物竟力大無比,一擊之下火把迸然碎裂!連帶將宗鏡鎮退數步,但這數步之間的空隙也已讓宗鏡得以恢復架式,手已順勢帶上劍柄,準備再展玄妙劍術。
然而妖怪似懂武術。一擊失手,見宗鏡手將握劍,也不急攻,反倒退了兩步,重整架勢,尋找對手的破綻。
這時,宗鏡才藉由四周火光,看清楚這妖怪的外型,似乎是由人所假扮的。
火光下,妖怪身上原本以為是長毛的東西,原來是蓑衣。而頭部乍看是個帶著巨大角狀物的骷髏,但那其實也只是某種鹿類死亡後遺留下來的骷髏罷了,因為在那骷髏的眼窩之中,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直直盯著宗鏡,讓他不敢掉以輕心。
二人就這樣一進一退的保持著距離,然而隨著妖怪的主導,宗鏡已漸漸退到了牆邊。宗鏡想不到對方竟似有著深厚的武學功底,一步一趨之間,身形與氣場毫無破綻,縱使對方手中握著的只是根平凡無奇的鐵棒,但在現在的宗鏡眼裡,那已然成了無可比擬的神兵利器。
在幾無退路的情況下,宗鏡只能選擇奮力一搏。他不再後退,緩緩放鬆呼吸,讓全身處於一種隨時能爆發攻勢的狀態,等待著對手接近那最佳的攻防距離。
妖怪似是理解宗鏡的意圖,但他並未膽怯,仍舊穩定緩步向前。然而隨著風壓襲往火光,宗鏡知道對方已然運起全身功力,準備一招決生死。
就在雙方只剩兩步之遙時,妖怪終於發難!鐵棒突然以極快的速度與難以觀測的角度由右方揮向宗鏡的頸間,宗鏡刻不容緩,右手一拖一帶,藍色劍身傲然出鞘,回手一運,斜身下滑,劍便以逆時針切過鐵棒,將鐵棒斬成兩段!
但妖怪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斷棒棒尖一轉,右膝急跪,強運功力的向下一刺,竟是直朝原欲滑過妖怪身後的宗鏡眉心!
危急之際,那一閃而過的劍光湛藍,竟也浮動了妖怪心緒,導致頓了一頓,宗鏡的眉心便驚險避過棒尖。
逃過一劫的宗鏡並未貼身再戰,而是退出了十步之遙。他對於妖怪適才的反應感到意外,他隱隱感覺到事情與他手上這把劍有關,但他卻對內情一無所悉。
因為這柄劍,是一名武林同道送給他的。
也就是那名同道,告訴他天荒山有個人間仙境。
此時,妖怪緩緩回過身,開口問道。
妖怪:「這柄……滄熒劍……你從何處……得來?」
宗鏡一聽妖怪的話聲帶著無比滄桑,想來是識得此劍原主,便據實道來。
宗鏡:「此劍乃是數月前在兌州與一名俠士以武論友後所贈。」
妖怪:「他……他的左腕上……是不是有塊紅色的……胎記?」
宗鏡:「他左腕上確有您說的胎記。」
此時,妖怪那恐怖的面具裡,竟流下了幾滴眼淚。
妖怪:「棠兒……你還是……不肯原諒……爹嗎……嗚噗!」
宗鏡對事態的變化震驚不已,但還來不及細究,一柄雁翅刀便突然自妖怪腹後透體而過!竟是坤達與楊總管帶著十數名洛幫好手,趁二人談話時,暗算了妖怪!
坤達:「哈哈哈!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十年了!整整十年!這切膚之痛,我今日便連本帶利一併奉還!」
不待宗鏡反應,坤達已將雁翅刀拔出,一腳將妖怪踹至牆邊,妖怪便一動不動,沒了氣息。
坤達:「哈哈哈!宗少俠!這次真是多虧了你,我們才能除此大患,你的大恩大德,我必定會讓天泉鎮民為你鑄碑歌頌,百世流芳!」
宗鏡此時腦中仍是一片混亂,他完全無法理解坤達的意思。只見坤達向一旁的楊曄使了個眼色,自己便帶著幾名幫眾往洞內更深處而去。
坤達離開後,楊曄讓剩下的四名幫眾緩緩包圍宗鏡,自己則悄悄來到宗鏡背後,舉起左手,準備用剩下的一管暴雨梨花釘射死宗鏡。
楊曄:「宗少俠,事已了結,只能請您先行一步了,喝!」
楊曄再度拉動機簧,暴雨梨花釘激射而出!眼看宗鏡就要死於歹人之手,突然一龐然大物衝出擋在宗鏡背後,宗鏡聽到聲音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妖怪以肉身替他擋下所有釘箭。
楊曄:「可惡!被老傢伙壞了好事!你們快上,事成重重有賞!」
偷襲未果,楊曄趕緊命令幫眾上前圍殺,只見幫眾們快速拔刀往宗鏡劈去。然而下手的最佳時機已過,宗鏡被妖怪的捨身喚回了理智,右手劍走輕靈,一招「碧水橫波」隨著步法飄移,準確而快速地割斷了四名幫眾的咽喉,隨後一個蹬步來到正要掏出新暗器的楊曄面前,快狠準的一劍刺穿了楊曄的心臟!讓楊曄死前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帶著震驚倒下。
妖怪:「快進去……救出那些孩子……衣櫃裡有炸藥……坤達是……人口販子……不能留……不能……」
宗鏡扶起血流如注的妖怪,聽他說完後,才恍然大悟對於天泉鎮這十年來所發生的一切,自己的理解有多麼地荒謬,只能依言趕緊往坤達的方向而去。
已經無力起身的妖怪,只能靜靜地躺著等待生命流逝。在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後,也許是一刻,也許是好幾個時辰,他終於聽見好幾道腳步聲從他身邊穿過,直到最後一人停在了他的身邊,但他此時已經看不見了,只能用微弱的氣息說出最後一句話。
妖怪:「炸掉……通道……封閉……桃花源……」
說完之後,就此斷氣。
停在他身邊的人,是宗鏡。
灰衫上沾滿了血,泛著藍光的劍身此刻也浸染著不知是敵人的還是從自己身上流下的血跡。
然而,即便疲態畢露,他仍是蹲了下來,取下妖怪的骷髏面具。
在面具底下的,是一張眼神已然空洞,卻仍能從皺紋中透出堅毅的男人臉孔。
宗鏡緩緩的替他闔上眼睛,嘆了口氣。
宗鏡:「唉。連兄,你讓我來找這人間仙境,我找到了,也確實見識到了,但你有預料到這結局嗎?」
一刻鐘後,劇烈的爆炸聲響遍了天荒山。
半個時辰後,在家喝著悶酒的老蔣隱隱感覺門口有人,回頭一看,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站在門口,激動的流著淚。突然,老蔣像是想起什麼一般,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那女子,眼裡的淚是再也憋不住了。
老蔣:「女兒……女兒啊!妳終於回來了……妳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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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隨著從洞中秘境生還的九名男女指認,官府才得以把洛幫殘黨全數剿滅。然而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找到那神秘的洞口,而那名將他們從欲殺人滅口奪取財寶的人口販子手中救出的少年俠士,也就此成為了鄉野奇談。
直到某年某月的某處,那湛藍劍身再度現蹤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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