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証明你曾經存在。
誰不曾擁有過夢?夢裡舒服、自在,握緊了夢,就好比握到了世界。少年不羈人皆知,不管有多輕狂,年齡都給了一個最好的藉口。從古至今,無一排外。
只是當你慢慢地成長了,你會覺得夢是多麼脆弱。我們不管心多大、夢多大,終究逃不過這世界的無情。世界是不公平的,有成功追夢的,就肯定會有不成功的。
在這種殘酷的社會規則裡,賺錢,才是真理。
畢了業好幾年了,慢慢成了大叔也不足為奇。我對著鏡子,拿著剃鬚刀刮著鬍渣。別人都說男人要留點鬍子才有魅力,可我不然。我留鬍子,孩子們可能都得嚇壞了。到時候不讓我看診,哭了起來,可是得鬧一會的。
作為一個「平易近人」的兒科醫生,每天最重要的是整理好儀容。乾乾淨淨的樣子,才能讓孩子們不害怕醫生。梳洗過後囫圇吞棗地吃完了早餐,就得上班去。我比較幸運,在私立醫院裏上班,薪酬比較高。才過了幾年,就買到了車,過著一個人的小康生活。只是,這種千篇一律的感覺,有時候還真有點枯燥。
踏進醫院的大門,穿上煞白的醫生袍,開始一天的循環。「醫生……」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女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請問有什麼事?」
她一臉尷尬地看著我,手裡摩挲著一張畫紙:「呃……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就是我家小孩畫了一幅畫,想送給你。」說著,她把畫遞給了我。
小孩子的畫哪能好看得哪裡去?我端量了一會,才知道哪裡是正面。顏色構設上可以算是一塌糊塗,若不是家長在面前,我可不想繼續欣賞它。我勉強地笑了一下:「畫得不錯,是您小孩畫的?有空我過去說聲謝謝。」
那個女人撓了撓耳朵,支吾地說:「你應該沒見過她,是新轉過來的……她在三號房,叫廖君雅。這些畫,她說是見面禮,每個醫護人員都要送。不過,畫得……有點……」
看見她窘迫的樣子,也不好讓她說下去了:「好!我待會過去看看她,我先去巡房了。」「啊……好……」
一路走著,我拿著那張並不美觀的畫作,諦視了一番。不知緣何,竟能讓人充滿活力。我把畫折了兩折,塞進了口袋。「全部醫護人員都送,那是畫了多少張……」
「……好了,沒什麼大問題,後天可以出院了。」終於巡完房了。
三號房……去看看?
一走進三號房,很容易就可以知道誰是廖君雅。就是那個一直在桌上寫寫畫畫,任由凌亂的紙張飛散在地的小女孩。走到床前,廖君雅抬頭看著我。她咧開嘴,潔白的牙齒整齊地排列著,笑起來很傻。
「廖君雅,你的畫我收到了,謝謝你啊!」
廖君雅繼續用蠟筆在畫紙上塗鴉,說:「醫生叔叔你叫我君雅就好了!不用那麼見外!」
見外?我被這句童言童語逗笑了:「好……那麼君雅,你是不是很喜歡畫畫?聽你母親說,你給每個工作人員都畫了一張。」
「對呀!畫畫多好玩!」她繼續看著桌上的畫紙,塗塗畫畫「……醫生叔叔你也會畫畫嗎?」她憨笑著看我,那是多麼純淨的笑容。曾幾何時,我們都是如此。
我湊近她的耳朵,細語道:「醫生叔叔悄悄跟你說,我呀……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畫家的!」
廖君雅驚訝地看著我,本來還畫著畫的手不可置信地掩住了嘴。看她眼神裏滿是質疑,續道:「你不信的話,醫生叔叔可以畫一幅給你看呀!」剛說完這句話,廖君雅就遞上了紙和筆。
我握着蠟筆,好像又重拾了塵封已久的熱血。已經很久沒有畫過畫呢!隨便揮筆幾下,依著廖君雅的輪廓,畫了一幅她的肖像畫。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能不能看得懂。
我把肖像畫還給了她,她凝視了一下,道:「醫生叔叔那你為什麼不當畫家啊?」「……因為,當醫生也不錯啊!」
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別說她,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會在想,當醫生真的好嗎?
廖君雅盯着我,默默說了一句:「醫生叔叔,你可以教我畫畫嗎?」我向她笑了一下:「可以,等我下班了就來看你。」
她瞇起眼睛似是在威脅我:「勾指起誓,不許騙我喔!」「嗯。」我勾住了廖君雅的幼小的小指頭,小孩子肌肉還沒發育完全,畫不好,也正常。
「嗯!晚上見!」她還是那副笑容,輕輕揮手跟我道別。
我選兒科,還真是沒選錯。
時間一向過的很快,小時候我們覺得一天很長,可慢慢長大了,會覺得一天很快。
「對於一個三歲的小孩來說,一年佔了他生命的三分之一,所以會覺得一年很長;對於一個三十歲的人來說,一年佔了他生命的三十分之一,一年就變得很短了。」可能就是這個道理吧!
「你怎麼才過來呀?等了很久啦!」她似乎有點不滿,對於我來說如同白駒過隙的一天,於她而言像是隔了三秋。
我微微一笑,帶點尷尬:「醫生叔叔有點忙,不好意思呀!」
她再次瞇起了眼,滿臉質疑地看著我,卻又突然轉化成一抹淺笑:「那就算了,來教我畫畫吧!」我只得無奈地笑了笑。
我沒有主修過藝術,嘴裡說的也大多是普通學校裏會教到的。只是,簡單的筆觸和顏色搭配也讓她找不著頭腦。可能這孩子天生不是學藝術的料吧!
直到了九點,夜幕低垂,護士提醒我要讓孩子們睡覺,我才收起指導的話語。廖君雅像是有點失望,眼神黯淡了起來。她細聲說:「醫生叔叔你明天還會來嗎?」
我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頂,笑道:「當然會了!」
「你不會騙我?」
「勾指起誓,我還記著。」
回到了家,站在淋浴間裏,灑下來的水滴豆大的打在我頭上。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經像廖君雅一樣,滿腦子都是畫畫。在紙上畫,畫完了,在地上畫。也畫完了,那就在牆上畫。因為這樣,也沒少討打。一次又一次,我卻依然不會放棄。
為什麼我如此喜歡藝術,到頭來成了醫生?
答案就好像獨自停留在了過去,不肯跟著我長大。既然回不了過去,也就再找不到了。
隔天晚上我如約而至,她也如同以往帶著笑容「上課」。她還真的沒有天賦,無論說了多少次,她都理解不了。筆觸雖然還是能看出來是有點進步的,可是顏色配搭上真的還是一團糟。
整整過了一個星期,她的程度也依舊如此。看著她「天花龍鳳」的作品,也只得無奈。可能她已經到達了自己的巔峰了。
我端著畫紙,左看右看,想著如何作出評語。廖君雅突然開口說:「醫生叔叔,我……是不是畫得很難看呀?」語句裏明顯能嚐出些苦澀的味道,可她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試問有誰會想要打碎一個小孩的希望?
「你還小,畫出來的肯定不會像大師般好看。可是當你長大了,就肯定能畫得很好看了!畫得好看了,你就可以當畫家。所以呀,君雅一定不可以放棄,繼續努力練習,長大了就當畫家!」
「那你為什麼不當畫家?」
我怔住了。她接著說:「你長大了,畫畫也好看,為什麼要當醫生?」
有時候,童言可畏。小朋友很純真,所以他們不會隱藏鋒芒。就是這種鋒芒,讓成年人懼怕,繼而討厭。
對於她的問題,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好無視她的問題。
「好了,快睡覺吧。晚了……」說罷,就離開了。其實不算晚,可能,是我選擇了逃避。
逃避可恥,但是有用。可能我們一直都在逃避,避免接觸到最真實的自己。每個人心裏都住著個小孩,但是我好像把他弄丟在記憶裡。那個小孩現在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好奇,廖君雅也好奇,所以她才問我為什麼當醫生。
無視她的問題,不僅是逃避了她,更多的是對自己的質疑。
用手枕著頭,凝視著空白一片的天花板。窗外的漫天星宿繼續在軌道上輪回。廖君雅的畫不好看,卻是最真實的,如同她的話一般。腦海裏不斷盤旋著同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當醫生?從第一天遇見她開始,這個問題就從未被解答過。
可能今天的語氣會讓她不開心,明天送些水彩畫具給她吧,說不定她畫水彩會不錯。
又到了時間,我踏著步伐進了三號房,熟悉的床位上,卻只留下了鋪得整齊的床被。
她在哪?
我掐住手裡的水彩套裝,問當值的護士:「廖君雅去哪裡了?」
「你不知道嗎?她今天做手術啊!現在應該在六號手術室呆着呢……欸,你怎麼跑那麼快?」
手術?怎麼突然間就做手術了?說起來,我好像連她患什麼病都不知道。希望只是小手術吧……
當我趕到的時候,只能看見廖君雅的母親跪在一身綠袍的醫生面前,臉上滿是狼狽的淚痕。
我大概懂了。
君雅,迷路了。
可能是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對於病人的離世我逐漸變得麻木。哭不出來,只能在心裏感受到空虛。看著手中本來要送出去的禮物,也只得無奈。我知道,再也沒有收件人。
這天晚上,軌道依舊,世界依舊。君雅母親的淚,也不值一提。這世界上太多人哭、太多人悲傷,少一個不少,多一個不多。
我靠在一旁,還是想着那一個問題。
卻在此時,君雅的母親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眼裡滿是血絲,眉目中也見疲憊。
「醫生,你應該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個,是君雅讓我留給你的,她不讓我看,而現在我也不敢看了。就給你了吧……」說完,她就拖著腳步走了。看來還是沒辦法接受事實……
我拆開了那本包裝得精緻的畫簿,一翻開,原來是塗得天花龍鳳的「傑作」。
一頁又一頁,滿滿都是抽象派畫風,讓人禁不住笑。那是多麼沒有天賦的孩子?
從剛遇見開始算起,我們可認識不夠半個月。是什麼促使她專門為我畫一本畫集。我越翻到後面便越疑惑,越疑惑便越空虛。
最後畫了東西一頁,是一個東歪西扭的人兒,旁邊還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著「醫生叔叔」。如果不是備註了,我絕對想不到這樣的物體原來是我。
摩挲着上面的字體,翻過了最後的這一頁便接連著半本的空白頁,卻看見唯獨這一頁的背面寫了字。
「醫生叔叔,如果你看到了,那麼我應該在手術室裏了。我知道我沒有天份,可是謝謝你還認真地教我。如果我醒來了,那就把這本畫簿還給我,我會畫完接下來的半本。如果我醒不來了,那這個就當做是送別的禮物吧!我另外有個小要求,如果我醒來了的話,記得要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當醫生喔!」
她還是那麼天真。你把禮物送給了我,我還沒有回禮呢!
「我為什麼要當醫生?」這個問題,我能回答你了。我能說給你聽,可是你怎麼不懂回來呢?你不回來,我又可以說給誰聽?
我拿出袋子裡的筆,在旁邊的空位續寫道:「我要當醫生,這樣我就能跟更多像你一樣的孩子相遇了。」當收筆的那一刻,我解答了自己的問題,卻不知為何,更大的空虛感包裹著我,一股喘不過氣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大概忘不了,曾經有那麼的一個小孩,她問過我:「你為什麼要當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