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我抱著滿身煤灰的約翰,對他重重說道。他的眼淚、汗水與血混雜著流入我掌心,很溫熱,也很冰冷。
事情要從一年前說起,當時我們一群人擠在小小的壁爐前吃飯,一個金髮的傢伙被帶進來,並在我旁邊坐下。
「髒。」那個傢伙看了我們跟地板一眼,以一種極其厭惡的眼神看著我們。
他身後的大漢聽見這句話,用右手將他的頭扯起,他吃痛的大叫,大漢又朝他吐了口水,字句間無比嘲諷,「還當自己是上流社會啊?嫌髒?這樣呢,有沒有乾淨一點,哈哈哈!」大漢用他的臉來回掃蕩地面的塵埃,隨後一腳將他踢到牆角,噁心地笑著出去了。
我觀賞完整個過程後便將背轉過去,果不其然,我聽見他拍灰塵的聲音,我盤着腿,將餐盤放在放在兩腿交集處,拱背將餐盤完全護住吃飯,等他結束,我才將痠痛的背重新挺直。
「嘿,兄弟。」我將大概只剩四分之一食物的餐盤給他,「不要嫌了,來這裡就要認命,能吃盡量吃,能忍盡量忍,以前沒採過礦吧?等下教你一些技巧,先吃了,吃飽我帶你去幹活。」
「我不需要。」他冷冷的看著盤子,又看著我,「你們不覺得自己可悲嗎?你們在礦坑辛苦拼命,那些大人在屋子裡辦舞會享福,不覺得不公平嗎?」
我聳聳肩,「那又怎樣,有人出錢買煤,我就有錢賺,我爸媽就能吃飽,我才懶得鳥他們幹了什麼,我有錢賺能吃飽就好。」
「啊,忘了你是『曾經的』上流社會,突然來做我們這種髒活,難怪心裡不平衡,來都來了,想再多都沒用。」我把盤子塞給他,跟另一個比我矮的男生出去了。
我將頭套跟背包背好,抱起小男孩傑洛米,先把他送入洞內,我再自己爬進去。
當時傑洛米五歲,頭盔對他還太重,我在他後面打燈,他身形小不會擋住光,行事上方便很多。
「楚門哥哥,我又餓了。」傑洛米奶聲奶氣的說,他的肚子也證實了他的言論。
「乖,再撐一下,把這個背包填滿,我們今天就有飯吃了,你看,我們已經採了快一半,早點採完就能早點吃東西了。」
「吃東西!」傑洛米聽到能吃,整個人都精神了,果然是小孩子啊。
將煤採到定量之後,我便小心翼翼的倒退爬,坑道又窄又濕又暗又臭,實在沒什麼繼續待着的慾望,我突然想起那個金髮前貴族說的話。當然會覺得不公平,可是一個七歲的小孩能改變什麼?就算改變了又怎樣?還是想想能不能有下一餐還比較實際。
拿著今天份的薪水,我跑回家把錢交給媽媽,爸爸還沒回來,不過我們都已經習以為常,把爸爸的那一份先留着,我一邊撥偷來的麵包,一邊跟媽媽聊起那個前貴族的事,她只是偶爾點頭笑笑,點着燈縫補地上一籮筐的破衣服。
我拿起衣服也縫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在醒來時已經是要上工的時候了。
本想去河邊洗澡,但想想那條髒得要命還很臭的河,我打消了這念頭,反正有洗跟沒洗一樣,還是直接上工吧。
那個金髮前貴族似乎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有好好的在進食,我端著餐盤湊了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在這裡,這重要嗎?」
我猛點頭,「很重要,無比重要,比今天沒飯吃還重要。」我又往嘴裡塞了口麵包,「我媽媽說,名字就是自己,忘了名字就是忘了自己,雖然在這裡有自己也沒啥用,但最起碼還能讓你記得,你是個人。」
他愣了很久,才優雅的吐出兩個字,「約翰。」
「我叫楚門。」我將最後一半麵包塞入嘴裡吞下,「好啦,我吃完了,你也吃快點,慢一秒進坑道都會被扣錢。」說著我幫他把麵包掰成好幾段,在我的催促下,他不情不願的捨棄優美的吃相,開始狼吞虎嚥,才總算盡數解決。
我拉著他去報備領裝,大漢看著我們猙獰地笑了,「你們兩都幾歲?」
我問了他的年齡後報備,「我七歲,他八歲。」
大漢聽了後笑得更噁心了,扔給我一個比我平常背的還大的包,「比較大的要採比較多,這是規矩,不採之後一個月都不准吃飯。」他特別看著約翰講,用途明顯。
「好的。」我笑著背起背包,拉着約翰走往坑道。
在坑道前,約翰掙開我的手,一臉的正氣凜然,「為什麼不抗議?」
「有用嗎?」我檢查著頭盔的燈還能不能用,「拖到時間,被扣錢扣伙食你負責啊?」
我給他戴上頭盔,自己先進去,感受到他也進來之後便往前爬。
他一路上都沒說話,我也乾脆閉嘴,免得講太多話口渴,聽後面沒什麼採煤的動靜,我猜他肯定又嫌這些煤髒而不願碰了。
「用手套把煤撿起來放進包裡啊兄弟,你不想領錢也別拖累我好嗎。」我將身子壓低,免得擋住後方的光源。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逃出去,一定。」他突然冒出這句話,聲音低沉,害我嚇了一跳。
「萬一我們被那糟老頭餓死怎麼辦?」90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RDTVJyGCm
「不想被餓死就努力活着,只有活著,才有資格說改變。」
當時我聽聽就過,沒想到未來他真的改變了現狀,只是那代價......太大了。
三年之後,我跟約翰的個子都長了不少,明明吃一樣的東西,他卻長得比我高,令人生氣。
也因為如此,我們無法再進入坑道,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搬運煤的工作,搬着一筐筐的煤進進出出,偶爾看到老闆跟一些穿着西裝的人瞇眼笑著說話,手上的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裡面一定有很多錢吧,既然有這麼多錢,為什麼給我們的新水還少成這樣?我瞇眼癟著嘴,心裡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楚門哥哥你要去偷唔......」我趕緊將傑洛米的嘴壓住,讓外頭的大漢聽到我就不用活了。
「小聲點,你想害死我啊。」
傑洛米雙手捂著嘴,睜大眼睛等著我的下文。
「對,我是要去偷老闆的錢,記得不能告訴其他哥哥,尤其是坐在牆邊的那個,知道嗎?」我拿出一小塊藏著的麵包做為封口費,傑洛米生怕我反悔似的搶過而猛點頭。
隔天我就後悔把麵包給他了,因為幾乎我們這個壁爐地區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當然,約翰也知道了。
「楚門你要去偷錢,帶上我吧!」
「誰要帶你?我眼明手快,還是帶我吧!」
十幾個大小男孩擠成一團,我捂住鼻子,所有人身上的煤灰都往臉上撲,有夠噁的。
「去去去,我自己就夠危險了還帶你們。」我甩甩手把他們趕走,其他人悻悻然的散開,唯獨約翰走近,並在我面前盤腿坐下。
「怎麼突然想偷錢?吃不飽了?」
我點點頭,「最近搬東西都沒力氣了。而且我爸得了霍亂,現在的藥錢又那麼貴,不偷根本沒辦法看醫生。」
他聽見我肚子應景的叫了聲,沉吟道:「我幫你,三年夠我探清這裡的地形,你偷我把風。我先教你幾個暗號,一定要牢記,我不一定每次都救的了你。」
我點點頭,驚嘆於他的那句三年探清地形,居然從這麼早就做打算了,又想想他以前是有錢人,讀過書,難怪比較聰明。
「複習一次,這個是逃跑,這個是躲,這個是攻擊,這是最重要的三個,懂了嗎?」
「嗯!」我擺弄着手指複習那些暗號,等待着夜幕降臨。
今晚是個無月之夜,平時監視我們的大漢都聚着喝酒吃肉了,我趕緊嚥下大口口水,免得肚子的叫聲出賣我們的行動。
我們很幸運,今天老闆似乎出去浪了,一片黑暗裡東摸西摸,總算摸到了個疑似保險箱的東西,約翰熟練的貼著那塊冰冷,左轉轉右轉轉,居然真的打開了。
「看不出來你一個前貴族懂這種事。」
「別廢話,拿著。」他給我一個很沉的袋子,要我趕快跑出去。
我沿着他告訴我的路線跑出去,果然沒什麼人,很輕鬆的就跑到河邊了。
約翰後來居上,我大力向他揮手,怕他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見我。
「我把一個放了一堆石頭的袋子放在最裡頭代替,他應該暫時發現不了,不過我們近期也不能再偷了。」
我打開袋子,摸到許多硬幣,心中頓時有種滿足感,有這麼多錢,之後都不偷也沒關係,爸爸的病也一定能治好。
「你有袋子嗎?分你一半。」
「不了,你拿著就好。」
我不再問他,把袋子的繩子重新綁好後與他分道揚鑣,回到家後把錢袋交給媽媽。
「媽,爸的醫藥錢要多少?」我歡心的交上錢袋,想不到母親即刻放下手中的針線,一巴掌就這麼落在我的右臉上。
「誰教你的?還不還回去!」
熱淚頓時從我的眼眶流出,我倔強的大力擦掉,只覺得眼睛好刺痛,「不可以還!還了爸怎麼辦!這筆錢本來就是我們的,不是偷!妳要看著爸那麼委屈的死於那種病嗎!」
媽媽看著我,眼淚無自覺的掉落,握緊了錢袋,嘆氣後沒再說話。
半夜不知幾點的時候,我家的門突然被踹開,驚得我馬上從床上彈起來,老闆舉着火炬,一看見我便抓起我的衣領,滿口嗆鼻的雪茄味往我鼻腔裡噴,跟他本人一樣噁心。
「小子不錯嘛,不老老實實工作,還知道偷東西了。」
「偷?那是你的錢嗎?我記的工作的都是我們啊,你這種身材怕是想工作也會被嫌......」還沒嘲諷完,他便舉起我,往地上大力摔,左肩磕得生疼。
「找到了,在那女人的床底下。」鄰居查理提着昨晚那袋錢幣從媽媽房間走出,我瞬間一陣惡寒。
「幹得不錯,那袋錢就歸你吧,那女人......好吧,也給你好了,我可捨不得這樣的美女坐牢,你該謝謝我,小子。」他將我抓起,讓大漢將我扛在肩上,我無法動彈,最後只看見查理奸笑着走進我母親的房裡。
母親說的對,我該還回去的,如果不是我,母親也許不會被......
是不是我們這種階級的人,只有任人宰割的命?呵,虧我當初還跟約翰說得頭頭是道,原來自己心裡也是不願意妥協的。
他們把我帶進礦場裡,在眾壯漢及孩子面前,大聲念出我的名字,列舉我的罪狀,每唸一條,便鞭笞一下,我不願意叫出聲,咬的下唇都被刺破流血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時,我聽見約翰冰冷的聲音,高亢的喊著一個字:「上!」
忽然,連同這裡的孩子,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大人婦女乞丐,一同拿著火把跟鏟子衝向大漢與老闆,我被傑洛米牽到一個陰冷的角落療傷,閉目養神,我聽見婦女的尖叫聲,壯漢的吆喝聲,鏟子與刀器碰撞,小孩子不顧一切的衝上,被扔開,再繼續衝上前的莽撞,血腥的味道瀰漫,令人作嘔。
我感覺愈發的不舒服,傑洛米便暫時離去給我尋了點水,卻在離我這裡的幾公尺外傳出了他的尖叫,我猛的睜開眼,看見他被抓著頭髮拖向另一處,但還是用沙啞的聲音拼命喊著快跑,我迅速站起身,卻因為失血過多和突然起立而暈眩無力,眼看大漢逐步逼近,我握緊口袋裡的水果刀,就算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突然,他停下腳步,然後跪下,倒地不起,原來是約翰在背後用十字鎬打破了他的頭,他跑向我要將我帶離開,腹部突然被一刀橫切,大量鮮血湧出,染紅了他向來眩目的金髮。
我瞪著眼睛,愣住了。
短暫的呆滯後,我顫抖著走向他確認呼吸,確定了他......。之後我撿起約翰手中的十字鎬,顧不上後背被鞭笞的疼痛,我發了瘋似的砍向那些壯漢,只記得手臂一直揮着,乾渴的嘴一直喊著,還有心裡一直想著約翰的話。90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1STnd9yy
只有活著,才有資格說改變,對不起,約翰,我還不能去陪你。
隨後警察趕到,原來是約翰動用從前關係請來的人,他將這件事上呈至國王面前,而國王為了維護自己在國內外的名聲,判處我們無罪,並將這事隱瞞,想就此瞞天過海。
可惜天不從人願,報社記者不知哪兒來的消息,將這事宣揚的國內外無人不曉,民間革命軍聯合起義,經過幾年征戰後,再無君主政權,人民則推舉革命軍領袖上任總統,被壓迫的,不平的得到了該有的補償,河清海宴,我與母親的生活也步入正常,只是……
撫向眼前的三塊墓碑,我想和他們說說話,卻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該說什麼,手上的花不知該放不該放。
「... ...爸,我是楚門,雖然我們一個月裡能面對面吃飯的時間很少,但我想告訴你,我很愛你,我長大了,可以賺錢養媽媽了,在天堂時請不要擔心我,那裡沒有病痛,你一定會很幸福的。」90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yuoxTjfCL
「傑洛米,天堂會有很多麵包吃的,不會再餓著了,要一直開心的笑著啊。」 「約翰,抱歉啊,你明明那麼愛乾淨,我卻害你髒了衣服。告訴你,你做到了,你真的帶我們逃出去了,我也會永遠記得你說的話的,好好睡一覺吧,晚安。」我拿下帽子深深鞠躬,放下三束花,最後又看了他們一眼,才終於走離這裡。
對不起,我的任性妄為,讓你們在應該美好的時刻死去。
但對不起,我還不能輕易死去,也許會受傷,甚至危及性命,我仍然會咬著牙撐下去。
因為只有活著,才有資格說改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