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讀書無用——《少女不合格》

　　我看見了。

　　天色已經入黑，擴大的瞳孔接近了課室門縫，燈管投射的光束穿過縫間，落在我的臉龐右側。

　　我全都看見了，課室內正發生的事情。

　　兩邊嘴唇緊貼一起，濕潤的舌頭拼命索求對方，在激烈的纏繞中互相推滑。

　　而舌頭的主人，都是我無比熟悉的臉孔。其中一方是班主任林老師，下巴的鬚根磨擦著少女幼嫩的臉蛋，金屬鏡框遮蔽了他的眼睛，使我沒法確認他的神情；而另一方是我的同班同學陳心怡，她正闔上眼睛，享受著在舌頭打滾的禁忌之蜜。

　　我立刻明白，自己看見了絕不應看見的東西。

　　老師向後倚著木桌半坐，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起對方臉上的髮絲，女學生則跨坐粗壯的大腿，用那雪白的雙臂緊環對方的後背。對一個正值青春的中三生來說，那是比起在網上不經意打開的官能小說刺激數十倍，不，數百倍的東西。

　　我感受到此刻不斷飈升的腎上腺素，沿著急劇跳動的心臟遊走全身，急促的呼吸正貪婪地渴求新鮮的氧氣。充紅的瞳孔擴張至極限，進一步貼近門縫，渴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少女挪動身姿，撫媚的眼神正在遊走，意外和門後的我對上視線。

　　糟了——！

　　我立刻別開視線，未管得上對方的反應，就手忙腳亂地拾起遺留在校的雨傘，宛如做了虧心事般落荒而逃。

　　在漆黑的籠罩下，校園周遭的景色也變得與以往不同，我只是一味奔跑，逃離了這個陌生的場所。

　　我從濛瀧的睡夢中醒來，迷糊的目光投向課室牆上的掛鐘，確認午息仍未完結。

　　即使已過一個月，可是當時課室裡二人的每一下索吻，每一下撫摸，仍然不時在睡夢的深層中浮現，久久揮之不去。

　　我想起了什麼低下了頭，看來一陣子也不能站起來。

　　眼見午休還有時間，正當打算預習下午的課堂，此時一隻巧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右肩，我反射地循右邊望去，可是卻看不到半個人影。我的視野立刻掉轉到相反方向，一副小惡魔的笑臉映入眼簾。

　　佇在眼前的並不是其他人，正正就是當事人—— 陳心怡。

　　她外表看上來瘦小輕盈，留有一頭梨花短髮，從烏黑的髮絲中探出了一側耳朵。正瞇著的雙眼裡蘊含捉摸不透的光芒，笑起來臉蛋的酒窩陷得深深，活像電視上某個日本女星。

　　「老土的惡作劇。」

　　我別開了臉，沒有理會心怡，才不是因剛才喚起的記憶與眼前的她重疊，而感到羞愧不敢直視。

　　「喂喂，模範生，你『站』起來了喔。」

　　心怡說話的聲浪異常浩大，一瞬間令課室裡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等等，為什麼這女生可以旁若無人，說出這樣毫無矜持的說話？

　　「才不是！」我臉紅耳赤地慌張解釋。

　　「這一切只是校褲設計的錯，是拉鏈屈曲形成的錯覺而已呀！」

　　我在謊言中夾雜真實，四處張望的目光渴望尋求周圍男同學的認同。心怡仍然盯著我的褲襠，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噢——原來如此！你一早跟我說就不會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呀。」

　　誰會無故向女同學談論下半身的事情，相信找遍整間學校也沒有。

　　每次和她對話，即使是全級第一的腦袋也開始變得赤痛。當心怡成功吸引到我的注意，就若無其事地轉移下一個話題說過不停，身為模範生的我卻完完全全地被她牽著鼻子走。

　　到底為何我的人生會和這脫線的傢伙扯上關係？

　　我一邊喃喃抱怨，一邊在腦海中打撈那不遠不近的記憶......

　　在看見了的翌日，我在放學時間就被心怡叫到學校的天台。那時候我對她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她常常在班上無故缺席，考試都不合格，是學校的問題兒童。她從褲袋掏出了一串鑰匙，熟巧地打開了鐵閘的門鎖。

　　「這是老師給予我的特別通行證。」她欣然說道。

　　厚重的鐵閘伴隨尖耳的摩擦聲推開，刺眼的陽光鑽入梯間。對面是一般學生沒法踏足的禁區，只見心怡輕鬆地跨越了門檻，而我只是戰戰兢兢跟隨在後。

　　當踏入天台，一道清爽的涼風迎面而來，夾雜著新鮮的空氣。我環視這個未知的場所，少人清理的天台堆積了不知何飄來的膠袋和廢紙，在學校的頂部俯瞰下去，操場的學生也變成螞蟻般的大小，頓時感覺一切的人與事也微不足道。

　　「你看到了吧？」

　　心怡直接的質問把我從短暫的探險拉回現實。

　　「想不到全級第一的模範生，竟然是一個變態的偷窺狂呢。」

　　「你、你才是變態吧？還和林老師在課室裡那個……」我支支吾吾，對於純情的我來說實在難以啟齒。

　　「這有什麼問題？校規哪裡有說不能跟老師交往嗎？有說不能做大人的事情嗎？」

　　「即使如此……可是、那個，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正常吧？」

　　「果然你也只是小孩子……」

　　心怡轉身背向了我，抬頭仰望藍天，吹起的髮絲乘著微風飄逸，那身背影就如出自藝術家的名畫。她任由迎來的涼風吹拂臉龐，在片刻的沉默才願開口。

　　「林老師說我是特別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啊！這樣實在太奇怪了！」

　　「難道只要每天乖乖上學就是正常嗎？難道只要答滿考試卷的題目就是正常嗎？」她投來輕蔑的視線向我反問。

　　「你這個模範生一定不知道吧？在大人的世界中，比起正確與否，舒服的事情才更加重要。」

　　而我沉默不語。

　　明明對方只是跟我同年紀的女孩子，為什麼用著一副成熟的口吻說話？

　　什麼特別的孩子，什麼大人的世界，盡是我不理解的詞彙。她理直氣壯的質疑，讓我意識到自己日常的知識開始崩落。在我面前的少女所身處的世界實在過於遙遠，那是就算將中學，不，甚至是大學所有課本翻閱一次也沒法理解的世界。

　　那雙筆直的眼神直穿我的胸口，讓我內心萌生莫名的恐懼，感覺否定著我從小以來爬到學校第一的努力。

　　「這……這樣的話，我偷窺也沒有錯……」

　　現在的我只能作出如此無力，小小的反擊。

　　心怡聽到後揚起嘴角，綻開洋洋得意的笑容。

　　「對喔，你這也不是很懂嗎？」

　　自從看到了的那天開始，我那安定的校園生活就已經偏離預先鋪設的鐵軌，心怡總是如幽靈般不覺間在我身旁出現，牽著我到處亂走一通。

　　現在回想起來，她親近我的原因大概是擔心我公開她的秘密，所以就用懷柔策略向我套近乎吧？

　　即使是顯而易見的詭計，但相信曾是青少年的男生，也期待過在讀書期間發生什麼桃紅色的展開，而我亦不例外，因此稍為縱容這位小惡魔的存在。

　　可是另一方面，我從那之後再也不敢直接批評心怡跟老師所做的事情。本應我身在正常的環境，接受著正確的教導，可是一旦跟她談起這話題，自己彷彿變成一個無知的孩子，連左右也沒法分辦……

　　「你做得很好，繼續保持這樣，我對你可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我在中文課上接過林老師手上的考試卷，雖然眼見試卷打上98的高分，但內心並沒有絲毫的興奮，反而充斥噁心的感覺。

　　我的視線隔著試卷在林老師身上打量，塗上髮臘的油頭，下巴留著鬍渣，金屬框眼鏡下藏著深邃的眼眸，是在班上頗受歡迎的班主任，亦曾是我尊敬的中文老師。

　　「老師，我這麼努力讀書到底為了什麼？」我脫口而出。

　　林老師因意外的問題愣了愣，下一秒向我投以分不清真偽的和藹笑臉。

　　「讀書這件事，其實不單用來應付考試，更重要的是踏入社會前的塑造和劃分。不過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可能太深奧了，所以現在只要努力讀書就可以。」

　　「那心怡又算什麼？」當然我沒有這樣質問。

　　我的目光落到他厚實的雙手，不知林老師用那雙手對心怡，甚至是其他女生做了什麼。手上的考試卷就這樣被弄髒，這樣說的話平常的作業和工作紙也一樣，又不能隨便拋掉該怎麼辦……

　　我苦苦思索，最後決定將考試卷對摺多次然後封印在兩片紙巾之間，暫時放進了抽屜隔絕處理。當完成了厭惡性工作，我連忙托起眼鏡回到狀態，垂起了耳朵專心聆聽。但當每次看到林老師的側臉，那時候的片段就會在腦海中不自禁地重覆播映，使我根本沒法集中精神。

　　林老師到底哪處好？心怡又到底喜歡他哪一點？究竟如何踏入心怡所說大人的世界？難道這樣我也可以體驗愛情動作電影般的情節嗎？

　　腦袋冒出的問號如盛開的枝葉不斷增殖，相信這些疑問林老師並不會在課堂上講解，當然私底下也不會。

　　下課的鈴聲眨眼間已經響起，在課堂上完全聽不入耳的我，為了彌補進度的差距只好在放學後自習。

　　不覺間天上的黃昏已將課室內的空間染成澄紅，拉出了窗框修長的影子，窗外不時傳出校隊在操場練習的聲音，而我仍然獨自一人默默抄寫整理筆記。

　　「模範生，即使你在課室待這麼久，也不會再看到什麼刺激的事情喔。」一把無比熟悉的聲線落入我的耳中。

　　不知從何時開始「模範生」已成為心怡稱呼我的代名詞，對我而言卻只是礙耳的諷刺。

　　「你又……」當我打算回頭反駁，卻頓時止住了口。眼前的心怡不知什麼原因混身濕透，襯衫下透出白淨的肌膚，髮絲流淌骯髒的污水，但仍然沒法動搖少女脫離常理的鎮定。

　　不，其實我知道的，從學期初就早就知道。

　　——心怡被欺凌的事情。

　　原因我不太清楚，是被其他女生妒忌那精緻的臉蛋，抑或陷入老土的感情瓜葛，對我來說也沒有分別。

　　儘管我是模範生，可是沒有責任，也沒有辦法解決校園欺凌問題，不如說欺凌事件才是屬於讀書時期的一部分，是每間學校既定的日常，即使是那個林老師也對此視若無睹，而我亦也只是作出了一般同學同樣的對應而已。

　　儘管有一次我在聊天時忍不住向她投以關懷，她也只是淡淡地回答。

　　「沒關係，大家也是這樣過來的。」

　　她口中所說的「大家」到底是什麼，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我的思緒回到眼前濕透的心怡，看見一臉毫不在意地和我搭話，我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這麼晚你還未回家嗎？」

　　明明你在學校會被人欺負，明明回家的話安全一些……

　　「在學校比較好，有林老師在。」

　　又是林老師。

　　「比起這個，話說你今天的中文考試多少分？」她興致勃勃地說道。

　　「98分。」

　　心怡藏不住臉上的弧月，一臉眉飛色舞，連忙從背包裡掏出了濕漉漉的考試卷。

　　「登登，我是滿分100分喔！」

　　我難以置信地奪去她的試卷，確實是在右上角打了個大大的100分，但裡面的答案就算不合常理也通通打上了剔號。

　　「你到底……」

　　「你以為林老師是我的誰？」心怡驕傲地仰高了鼻尖，展露一副得意忘形的笑容。

　　「所以說讀書無用，我這樣就輕鬆滿分了。」

　　「林老師太寵你吧？這樣真的可以嗎？」

　　「一直維持現狀就可以了，並沒有任何問題，他是這樣跟我說的。」

　　「可是這樣只是貪得一時的享受，實際上什麼知識也學不到……」

　　心怡聽到後緊鎖眉頭，扁扁的薄唇正流露不悅，她那雙鋒利的眼眸再一次向我投以輕蔑。

　　「我覺得老師說的話怎麼樣也比你這個學生更有說服力吧？」

　　將死。

　　我沒法反駁心怡的說話。

　　說到底，我所作出的一言一行，也只是從身邊的大人學習，只是不成熟的跟隨和模仿。

　　即使我在試卷上拿了多少個滿分，在成績表拿了多少個甲等，我充其量僅是一個將學生這個角色做得十分完美的孩子。而對於對方所身處的那個神秘世界，我無疑只是一個不合格的劣特生。

　　為了跟上眼前這位捉摸不住的少女，我唯有裝著一副理解的樣子。

　　「抱歉……這大概就是林老師之前所說的因才施教吧？」

　　得到肯定的心怡頓然笑顏逐開，宛如仙女般遍遍起舞。看到她這麼高興，不禁連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有道理。

　　儘管已經渡過考試周，但在午息時我仍然在沒人的自修室裡默默耕耘。

　　當然就算是模範生的我也未勤儉到溫習三年後的DSE，堆在我兩邊的純粹是與課堂無關的書本。

　　《連女生自己也不知道的暗黑心理學》，《成人社會的法則》，《一秒搞定愛說歪理的女人》，《兩性行為學剖析》，《師生有情》。

　　這些都是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當然我也曾嘗試翻找學校圖書館的書櫃，但不知為何就是找不到。而現在的我不禁感嘆這個年紀終於能踏上階梯，擺脫繽紛的文字和圖畫，前往神秘的成人圖書館區域。

　　說不定，說不定這樣就能夠更理解她所在的世界——

　　考試過後的自修室自然人去樓空，空內的環境格外寂靜，因此才選擇這樣的地方靜靜閱讀。倘若被其他人撞見我閱讀這樣的書，感覺會被冠上不好的稱譽，我才不會犯上像心怡一樣致命的錯誤。

　　借書那時候圖書管理員在我和書本之間不斷回望，露出那副詭異的表情我已經不想再遇到第二次了。

　　映在書頁上的燈光被忽然冒出的人影遮掩，我抬頭一看，與陳心怡對上了視線。

　　「咦，模範生，你也在這裡？」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在這裡躲著？」我一臉吃驚地說道，想不到結果竟是被最不希望遇到的人發現。

　　「你自我意識過盛吧？我才沒有特意找你，這裡是我的據點喔。平日午息放學時也喜歡一個人在這裡靜靜呆著，大家在這裡只會專注做自己的事情，令人安心。」

　　對於回家派而非自修室派的我來說，這是第一次得知的事，下次有機會的話或許能來這裡偶遇，我在心裡默默念道。

　　心怡的眼角瞟到在我桌上堆積的圖書，她利落地奪去了我拿著的書本，纖巧的手指快速翻著書頁，意外地很快就速讀一次，說不定其實腦子頗好使的。

　　再次合上的書本因空氣擠壓而發出聲響，她再望了望手上的封面，又往我身上打量。

　　「哦——難道想剖析我的內心世界，然後就像你平時經常玩的那種卡通戀愛遊戲一樣，將我嗵嗵嗵嗵地攻略嗎？」

　　心怡繞過了桌子，漸漸向我仰前。空氣裡混雜了淡淡的菸香，那雙瞇起的眼眸中流露魅惑。我連忙別開臉龐，實在不擅長應對這樣的視線。

　　「才不是，我只是想……」

　　「只是想？」

　　「只是想幫助……」

　　「幫助誰？」

　　「幫助你……」

　　心怡聽到後臉容瞬間冷淡，退後了數步，嗤之以鼻。

　　「為什麼我需要幫助？」

　　被看扁的我無疑感到不甘，不過這次我擁有名為知識的力量，用比喻的話就像獲得新形態的幪面超人，能對眼前的惡人作出強而有力的反擊。

　　「書裡面說的，你就是從小在家庭缺少父愛，需要彌補安全感的缺失，所以才喜歡像林老師般年紀大的男人。」

　　心怡聽到後徹底怔住，她沒有立刻回應，緊閉的櫻唇沉默不語。陷入死寂的空氣被凝結似的，連時間的流動亦彷彿變得緩慢，使我無比煎熬。

　　良久，一口呼氣才從嘴裡緩緩吐出。

　　「你說得沒錯，其實我呢，每天也被父親虐打。」

　　心怡拉下了校服的衣領，露出肩膀，病態般白皙的肌膚上印有泛紫的瘀痕。

　　她的視線轉而投向窗外，不知深邃的雙目正在探索遠方的什麼。臉上露出故作堅強的笑容，微微顫抖的手臂將自己抱緊，那幅落寞的身影一瞬間弦動我的心房。

　　「我的爸爸因為失業所以經常在家中酗酒。起初只是找媽媽出氣，可是當媽媽沒反應時，就會將怒氣發洩到我身上。」她的聲線顯得異常平靜，就像說著銀幕上的故事般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是爸爸其實人很好的，每次酒醒後也會向我兩母女不斷道歉，發誓這次是最後一次，然後帶我們吃好東西。但我們也知道，真正的最後一次，想必是不在人世的時候吧？」

　　「抱歉……」

　　「或許由始至終，我只是想得到一個溫暖的歸所。當我每天回到家時……噗哈哈！不好意思，我實在編不下去了哈哈哈哈。」

　　當我仍身在沉重的氣氛，心怡突如其來的切換讓我反應不過來。她彎著的身軀正因忍耐而顫抖，縱使摀住了嘴巴，但仍從指縫中洩出恥笑。

　　「聽到你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不捉弄你實在對不起自己。」

　　「唉？」

　　「肩上的只是林老師的吻痕，連瘀傷和吻痕也分不清楚，你這個只懂讀書的處男哈哈！」

　　縱使我真的不知吻痕是什麼，但明白自己被愚弄的瞬間變得臉紅耳赤，惱羞成怒，真想把剛才那個喚起同情的自己狠狠地揍一頓。

　　「什麼處男！？你這種好色的女生才叫做婊子！」

　　說到底十八歲前，不，結婚前也是童貞才是大家的常識吧。

　　「誒——可是林老師說我是這方面的優等生呢。」

　　心怡對我的臭罵不痛不痕，反而擺出暗示性的姿體動作。投來的眼神充斥憐恤，就像看著眼前的小狗虛張聲勢地吠叫。

　　我承認這樣的話題對於一個單純的小孩來說太過刺激，我想這輩子也沒法像她那樣，從嘴裡輕易說出如此脫離常識的話語。

　　明明只是和老師變得親密而已，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我百般愚弄，一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實在不知如何應付她。

　　「不過這些書一點用處也沒有，讀得愈多只會愈不舒服呀。」

　　當我回過神來，只見心怡趁我不為意時竟將全部書本通通拋出窗外，然後裝模作樣地作出拍拍手上灰塵的動作。

　　「天呀！你到底在幹什麼！？」

　　這裡可是有五層樓高，我趕緊跑到窗前，只見書本正在空中體驗短暫的自由，然後啪啦啪啦地在操場四散，慶幸沒有砸中任何途人。

　　我還未顧得上理會心怡臉上展露什麼樣的表情，就立刻拔腿跑下樓梯，拋下在背後獨自站著的她。

　　「這女生脫軌也有個限度吧？」我一邊抱怨一邊沿著扶手急急下樓，罵著罵著，卻在樓梯間放緩了腳步，剛才心怡的惡作劇仍在我腦海中不斷縈繞……

　　當我把書本拾回，接下來又如何？

　　儘管心怡的告白只是一個惡趣味的玩笑，但仍然提醒著我自身的無能。

　　如果對方是喪親孤兒呢？

　　如果對方是身負重債呢？

　　如果對方是患有絕症呢？

　　萬一對方剛才所說的就是真相，我除了用借來的「知識的力量」將她父親砸死外，就想不到任何解決方法，想必也不能完全化解折磨心怡的痛苦。

　　我意識到了自己想幫助對方的想法是多麼天真，同時多麽膚淺。或許我只是想取替林老師成為少女的依靠，甚至是出於更骯髒的理由。

　　就算我翻完圖書館內的全部書籍，能將當中的內容倒背如流，也完全沒有意義。

　　只要一天我仍是小孩，只要一天我仍是模範生——

　　當我狼狽地抱住厚重的書本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回到那裡的時候，她早就不見蹤影。

　　時間轉眼踏入暑假，學生紛紛從學校的場所解放，雀躍地計劃著各種的活動與目標。而我這天也擺脫白與黑的校服形象，早上已經站在商場，在漫長的等待中不時回望手錶。

　　「嘿！模範生！」

　　我循著聲線望去，只見心怡身穿樸素的黑色T裇配牛仔褲，衣服上印有一隻又像豬又像八爪魚的詫異生物。我收起臉上一剎那閃過的期待，看來我不應對對方的審美觀抱有太大期望。

　　心怡對自己遲到一小時的事情毫沒歉意地說道：「那麼現在快點出發，去好玩的地方吧！」

　　「反正順便作為日後和老師約會的參考對吧？」我聳了聳肩道。

　　她則爽快地點了點頭。

　　「不過這些一般不是由男方計劃嗎？」

　　「沒辦法吧，林老師平時貴人善忙，反正你也算是男方不是嗎？」

　　「大家好，我是工具人一號。」

　　「你在說什麼呀，我們不是已經是好朋友嗎？所以才用盡全力給你帶來困擾。」心怡又在說著似是而非的歪理，然後如往常一樣自己先走一步。

　　當初心怡在暑假主動邀約，我也不知道為何衝動答應成為他們二人間的催化劑，但當注視那興奮雀躍的背影，感覺什麼也沒所謂，現在只是懷著期待的心情默默跟著她。

　　這天的安排，大概就是觀看電影，玩溜冰，然後行行公園，猶如在教科書上的公式約會，我這個模範生只能想出這類沒有新意的活動真是非常抱歉。

　　可是對心怡來說意外地都是新鮮的體驗，無論是在公園裡爭著和動物合照，抑或是在溜冰場掉入摔倒循環，臉上也一直掛著那如同燦爛的向日葵般，能比擬夏日的笑容。

　　身在旁邊的我的視線總是被對方怡然的身姿挪去，不小心地將其一幕又一幕深印腦海。這一切都是我從未知曉的一面，是身在校園之中絕對沒法目睹的一面。

　　當我們吃完一頓沒什麼特別的晚餐，餘下的時間就決定漫無目的地逛逛商場，經過書店時我提議道：「我記得林老師是中文系畢業，而且還是一位老師，那麼他一定讀過很多很多的書了，說不定還喜歡看書呢。」雖然心怡的臉上閃過一剎那的不願，但當我提及林老師時又鼓起勇氣匆匆走了進去，而我急步跟上這名脫韁的少女。

　　一踏入書店，一陣獨特的書香迎鼻而來，令人精神一振。這間書店空間頗大，人來人往，我走到參考書區拿了幾本練習本，看了幾道問題，又對一對標準答案，使我久違地感到安心，或許應該買幾本為來年做好準備。

　　當選了幾本參考書後才發現心怡已不見蹤影，我四處張望，發現她竟然站在心理勵志區的書櫃前，之前借的那本《一秒搞定愛說歪理的女人》還放在當眼處販賣。自修室的回憶瞬間在腦中飛快劃過，替我臉上染上蘋果般的通紅。

　　拿著書本的心怡一臉邪笑，像猴子般在我身邊不斷擾攘，即使一言不發也已經足而喚起我的羞恥。直到有書店職員跑過來責罵，心怡才勉強擺出乖巧的樣子，將書本放回書架的空隙。

　　她強忍不滿地轉身背向了我，微張的嘴唇輕輕低語，感覺一不為意就會從耳邊悄然溜走。

　　「其實我最討厭讀書，當看得愈多，懂得愈多，也會令自己變得愈不正常。胸口好不舒服，連床也起不了……」

　　學懂愈多東西不應該是變得愈正常嗎？我還沒未理解這句話的含意，我行我素的她又擅自跑到別處，雙眼發亮地指著不遠處：「看看！那邊是師生戀的少女漫畫！」

　　心怡睜大的眼睛閱讀著封底的簡介，漫畫裡主角和林老師有幾分相像，她一副津津樂道的模樣，然後一口氣將整個系列從書架捧到手中。

　　「漫畫就可以了嗎？」

　　她答:「這本可以。」

　　當大家買完書後時間已經不早，加上背包增加的重量使我們不願走動，所以宣告今天的節目到此結束。

　　天空掛上夜簾，在歸去的路途上，我們在昏暗寂靜的街道並肩走著，越過一個又一個由街燈拖出的長影，宛如此刻的世界只剩下我和她。

　　「今天真的多謝你。」心怡的表情格外真摯。

　　「真稀有呢，你竟然會向我道謝，是又在盤算什麼嗎？」

　　心怡這次沒有理會我的調侃，她靜靜闔上眼睛，轉而仰望夜空，但星輝的閃爍早已被這個都市的燈光遮沒。　

　　「記得我最初在天台曾說過的話嗎？我是特別的，和其他人不一樣。」

　　「當然記得……」

　　「說不定，我心底裡其實只是想和大家一樣，做著同樣的事，所以才常常跟你這個『模範生』在一起。」

　　並不是這樣—— ！我聽到後默默握緊了拳頭，在心底裡大聲抗議。

　　我早就說過了，模範生這個稱謂對我只是一種諷刺，對方每一次的呼叫，也化為利箭刺痛我的心房。

　　我由頭到尾亦只是一個學校的模範生。只是一味按著每個老師，包括那個林老師的要求，將事情按步就班做好的乖孩子。

　　所謂的模範生，純粹是一個大人渴望的榜樣，絕非其他孩子，以及面前少女的榜樣。

　　儘管我思索了很多，應該說從看見了的那天就已經開始思考，但直到最後，我只能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讀書好而已。」

　　「我知道。」心怡莞爾一笑。

　　「但只要開心就足夠了。」

　　即使夜空的銀輝已被遮沒，但街燈廉價的柔光仍灑落在心怡身上，讓我有一瞬間把她誤認成純白無瑕的天使。昏黑與靜謐中彌漫著微妙的氣氛，心臟劇烈躁動的我忍不住出言自嘲，好讓打消這份仍未釐清的情愫。

　　「反正所謂的開心，只是以捉弄我為樂對吧？」

　　心怡吐了吐舌頭回應，擺出小惡魔的笑容。正是這份笑容，無數次拉起了我的嘴角，為我一成不變的校園生活增添繽紛的色彩。

　　模範生與包尾少女，二人本應沒有分毫的共通之處，誰又能想到半年後的此刻竟會一同並肩走著？現在我甚至渴望快點跳過這個平淡乏味的暑假，迎接那每星期被她弄得亂七八糟，但同時感到無比充實的新學期。

　　說不定，一直保持這樣也不壞——

　　「那麼掰掰了。」二人走到分歧路口時，心怡突然止住了腳步說道。

　　「咦？你的家不是我這邊的方向嗎？」

　　只見心怡一臉顧作神秘，默不作聲，薄唇裡卻含著滿滿的甜蜜。她四處張望確認沒人後，才在我耳邊悄悄說話。

　　「我悄悄告訴你，我現在住在老師的家喔。他老婆這個暑假要帶領學校交流團，所以趁這段時間我可以盡情恩愛恩愛了。」

　　看見心怡正流露比剛才還要幸福的笑容，我緊閉著唇，內心的欣喜頓時被喉嚨湧上的苦澀覆蓋，那天二人的相纏又再次不情願地在腦海浮現。

　　「那、那……」我欲言又止，可是連自己也不知該說甚麼。

　　「……那好吧，再見。」

　　心怡揮了揮手，毫無懸念地轉身離去，在分歧路上那一躍一躍的背影與我愈來愈遠。

　　我顫抖的右手渴望伸向前方，卻轉而揪住胸口，五指緊緊地抓皺了上衣。此刻胸口這份的痛楚正迫使我直視心裡深處，那從第一天已經埋藏的想法。

　　到底彼此一直以來積累的快樂真的是正確嗎？

　　無論是對心怡而言，還是對我亦言。

　　儘管直到剛才編織一堆充實美好冀望云云，但其實我從一開始也深知彼此的關係，是建立在東歪西扯的根基之上。自己已錯過了很多很多次糾正的機會，每次的指錯總是在嘻嘻哈哈中埋沒，彷彿在迴避著言語中揭露的真相以及痛苦。

　　我們不知不覺間，也在這堂課睡得太久。

　　眼見心怡遠去的身影快被周遭纏繞的黑暗吞沒，我默默下定決心。

　　「對不起，舒服的事是不對的。」

　　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跟著心怡的背影，我放輕了前進的腳步，打開手機的拍照鏡頭……

　　終於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反擊。

　　當我下一次再見心怡時，已經是在電視螢幕上的事情了。

　　「在昨日上午八時，一名中三學生於OO中學天台墮樓，情況危殆，送往伊莉沙白醫院搶救後證實身亡。校方延誤報警的行為惹來社會各界抨擊，警方就事件展開調查……」

　　我只能愣愣地戳在電視機前，猶如被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腦袋一片空白。

　　身旁的母親說道：「這不就是你的學校嗎？真可憐，為什麼這孩子好端端在學校讀書會弄成這樣？」

　　對呢，到底為什麼結局會弄成這樣？

　　我在腦海深處拼命挖掘，拼命挖掘，挖過了種種與心怡嬉戲的片段，抵達將事情告知校長的那一天。

　　如果弱小的我沒法進入那個世界，那麼餘下的方法，就是尋找她口中的大人求助，而且是比老師更大的大人。

　　我將存有心怡與林老師同居證據的USB交給校長，她在電腦快速瀏覽內容，臉上掛著無比嚴肅的神情，鎖緊的眉頭背後好像在思索什麼。

　　「這裡就是所有證據嗎？」

　　「對……」

　　「你這次做的很好，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處理就行了，你放心吧。」

　　得到校長肯定的我頓然釋懷，就像核對了公開試的標準答案一樣。我打開校長室的大門離去，積攢的心頭大石也隨著給予對方的USB而卸下，豁然開朗。

　　果然我才是站在正確無誤的一方，不正常的只是那個一味胡言亂語的心怡同學。

　　可是當墮樓事件發生後，我才從報章裡得悉心怡和林老師已被校長勒令退校，原來所謂的處理方法就是和對方立刻劃清界線，林老師離開學校後也馬上和妻子移民外地了。

　　心怡由一位不合格的學生，變成一位失格的學生。

　　至於那時校長到底和心怡糾正了什麼，心怡在被踢出校至墮樓這段期間又獨自認清什麼，亦已經沒從得知。

　　事後校長主動關心我，她年邁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擺出親切的臉容對我說著，也彷彿同時對她自己說著。

　　「你只是做了身為學生應做的事情，並沒任何錯，不要怪責自己。」

　　沒錯，明明自己只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就像替遲到的人記上違規行為，又像考試中指出有人作弊，學校從小就是這樣教導，想必十個人看到也會給予十個肯定。

　　抑或者、難道、退一步，不，退十步來說，林老師那種「大人」的做法，莫非才是正論嗎？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只要我仍是一位模範生，就沒有辦法知道。

　　由此始終，我只是一個剛踏入青春期，隨處可見的中學生，沒法像故事中的主人公般在一夜間脫變大人，學到什麼人生大道理，然後漂亮地扭轉受害者的一生。

　　我對心怡的事情直到最後仍然一無所知，我不理解她背地裡承受的折磨，亦不理解她口中所說的大人世界。

　　——她的離去，只在我心中遺下仍未解開的問號。

　　少女的悲劇只泛起短暫的漣漪，如其他的不幸一樣在眾人閒談間慢慢淡忘。隨著新學校開始，校園生活逐漸重回應有的軌道，不起眼的我如其他同學般安坐課室，默默作答模擬試卷上的題目。

　　若要說與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每天一放學後，我就會匆匆回家打開電腦，選了某個和心怡樣貌相似的日本女星，在身體被掏空的同時，好讓舒緩胸口這份沒法磨滅的痛苦。　

　　現在的我盼望著，同時懼怕著。

　　那從讀書生中畢業，成為大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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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無用——《少女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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