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我會打敗他們,回來娶妳」你的承諾,我一直都記得,也從未忘記,那時意氣風發的你,稚嫩的臉龐已多了幾條成熟的紋路。
穿著軍裝,戴著護目鏡,坐在小飛機上的你,何其帥氣。
「約好了,我等你。」這是我的承諾,我想你也會一直記得。
記得那天,萬里晴空,一碧如洗。
一望無際的蔚藍,是你最愛的顏色,是飛向天際的旗號。
我的照片貼在你胸口,你的堅韌印在我心裡,紮了根,我信你。
曾經,我怪過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只是,破壞承諾的從來就不是你,因為你已經沒了力氣。時代的洪流沖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在那晚轟然的靜謐裡,第一次,我明白了心痛得麻木了是什麼感覺,無語凝噎,垂眸無淚。「世界瞬間倒塌」並不能最好地詮釋失去一切的茫然無措,只能說很冷、很陌生,周圍的景物很快、很模糊,聲音很空洞、很遙遠,仿若與世隔絕,飄忽而無實感。
儘管因著生存的本能,外人看我似乎適應得很好,冷靜淡然,從容不迫。然而,我知道,縱使是噩夢,縱使會一次次重溫絕望,我每晚都貪戀其中,只為了你的恣意昂揚、你眼中專屬的溫柔,還有,在你胸口任性哭泣、控訴你不告而別的權利。
後來,我遇上了他。
在大後方,那個戰火暫時延燒不到的繁華之處,有一瞬間,我還以為戰爭只是一場太過寫實的殘酷夢境。舞廳裡的燈紅酒綠與鬧市中的嘈雜叫賣,彷若不見正在餘火殘煙中苟且偷生的人們,比起通貨膨脹的焦慮,人們臉上偶爾綻放的笑容更是深深的冷漠,時不時戳著我心中那塊曾經,隱隱作痛。
他曾是一位學堂的教書先生,在那裡,卻只是一名服務生,我曾經調侃過他的「墮落」,他卻輕輕笑著,說:「如果能夠活下來,士農工商並不重要。」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只想有個能回去的地方。」在那個時候,存活與否才是最重要的選擇,那麼就不需要再有更多複雜的選項了。
我問過他的來去。
曾經,他在家鄉有過一個未婚妻,在他們成婚的前一個月,戰火蔓延到隔壁村,原先,他們打算逃離,儘管未必來得及。只是,在逃離以前,轟炸開始了,躲躲閃閃間,為了僅存的希望,以及那個未完成的承諾,兩個人都緊繃著神經,聽著砲聲、哭聲、哀號聲,避在一處不顯眼的巷隅之中,啃著僅存的乾糧度日。然而,戰爭,從不過問人們背景、不顧那一紙婚約,甚至不論逃難時是否精明。從來,沒有人預測得了戰爭中的變數。
他的未婚妻最終是消逝在那場轟炸中。
「誰又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存留下來呢?」嘴邊帶著有些發苦的微笑,他只是這麼說著,並未詳述那個不再願被提及的場景,想必,同是夢魘吧!
我們失去愛人的方式,何其相似,同個原因,在大時代的洪流中順水漂泊,不過是想尋一方棲身之處。
安定,是這個時代難得的,而他就告訴我他想找個人定下來了。
我原想為你守著,獨自過一輩子,但是我知道,你不同意。在你離開的前一晚,那時,我們相擁著,摩搓著雙頰,期待哪一日真能結髮。你眼中盡是濃濃的不捨以及孩子般的醋意,卻仍舊迫著我答應你說的萬一......為了你,我會找個可信的人,相伴一生。
因此,我與他成婚了,在異鄉,在一水之隔望不到你我曾經的地方,與他重拾生計。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他去了學校教書,我做些家庭代工,養兒育女,除了宵禁與本地人偶爾的敵視以外,倒是歲月靜好,無太多的波瀾。
他偶爾有空,會陪我讀些較難的書,一字字溫潤緩慢地讀著,一句句精闢入裡地解釋著,一篇連著一篇,一本接著一本,日子就這麼日日歲歲地過了。有時候,是大觀園裡的一草一木;有時候,是羅切斯特密室裡瘋狂的女子;有時候,是一首楊貴妃的如泣如訴;有時候,是一頁頁千年之前的哲學辯論;有時候,甚至是娜拉的離家而去。
若說你是一幅色彩明麗的畫作,他就是一本沉靜質樸的書,帶著一點泛黃的味道。
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守歲、促膝長談,直到孩子們都睡去了才休息;開春的時候在庭院中喝一杯小酒,靜靜地聽他說著曾經;夏日午後,微風拂來陽光的炙熱,則在樹下乘涼,喝茶、吃糕點;秋收之時,與他一同漫步於金黃色的稻田中,迎來豐收飽滿的香氣。
這樣的日子是我渴望過的,一度放棄過,現在重拾了,我很幸運。平淡如水,也溫潤如一杯熱茶,冷暖合宜。
有時,我仍舊會驚醒,以為你還在,以為你回來兌現承諾,起初,是喜悅的夢境,後來,那聲轟天巨響,讓我明瞭,你,從來就沒有回來過。
曾經,伴隨著淚水被驚醒,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地只剩驚嚇了?我還記著你,還為你留了一個位置,只不過,我似乎越來越能夠接受你不會再回來的事實。
醒後,是另一個人的安撫,是另一個聲音的低喃,一下一下有節奏的輕拍落在肩上,一聲一聲喚著我的名字,將我從黑暗冰冷卻又充滿美好幻象的洞穴裡領出來。曾經,在驚醒後,有些抗拒這麼親匿的觸碰,而這雙手的主人卻每每能撫平我心中的恐懼,讓我再次睡去。
他的安撫總是那麼寧靜。
我們也許貪生,所以即便思念卻無法殉情為你、為她,然而,我們的一雙兒女,一個嵌了你的字,一個隨了她的名,兩隻眷戀各自過往的燕,卻要一同飛向未來,也許有些怪異,但是願景卻也怪異地相同。
當初他是怎麼跟我說的呢?
「雖然我們不一定會有愛情,我也知道妳心裡有他,我心裡有她,但是我會尊重妳、照顧妳一輩子,」他頓了一會兒,好像在斟酌字句,才又說:「把我想給她的那一切幸福,都給你。」
我看了看他,不自覺地微笑,回了一句:「我也是。」
這算不上什麼甜言蜜語,甚至在一般時候,會被認為是非常失敗的求婚詞,可我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仔細思考過了,這是他最真誠的想法,是另一種那個時代難求的浪漫,與非自己的愛人攜手走向未知的那種篤定與信任,是一個難以道明的承諾。可他,毫不遮掩,簡潔明瞭地說了出來。那一瞬間,我說不清那種感覺,是鼻尖的酸澀又或是摻著一點甜,我不甚清楚,只知道,我難忘這句:「把我想給她的那一切幸福,都給你。」那是對著兩個人的承諾,而我也接收了兩個人的承諾。
在你總說的一輩子的盡頭,再一次,我想起那個過去,那個你,青蔥歲月裡的熱血沸騰,很懷念,卻又如隔岸觀火的淡然平靜,過去那澎湃激昂,仿若海市蜃樓,似存在過,卻也只是存在過。
不過,我接受了、平靜了,卻並沒有忘記。
不論是等待著你的過去,又或是承接著他的未來。
「你們的承諾,我一直都記得。」這一天,是屬於你的蔚藍,緩緩闔上了雙眼,嘴角噙著一抹能再見到你的期待:「這兩句話,我已記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