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那是三十年前的初春,那一天的我中學三年級,在放學後習以為常地與校門外的朋友談天說地,聊著當天發生的趣事。我們這夥人年齡不盡相同,來自不同的班級,甚至來自不同的學校,僅因一個共通點而連繫起來。
「姐姐!」遠方的三個小男生異口同聲地叫喊著,全速地朝著我們飛奔過來,然後飛奔了過去,一如往常地把聚集在此的姐姐們當成賽跑的終點線。
「那我們先走了,明天見。」我與另外兩位姐姐一同向其他朋友揮手道別,隨後分別牽走了一個短跑選手,踏上了各自的歸家路。這就是我們這夥人的共通點,大家都得從小學的門外接人回家。
「姐姐你看見了嗎?今天終於是我贏了!」被我牽著走的仁仔滿臉自豪地報告著戰果。其實要不是他每天都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哪一天是誰贏了。
「贏了是好事。但你跑得這麼拼,不小心摔倒了、受傷了,我該怎樣向你爸交代呢?」
「我會說是我自己摔倒的!跟姐姐你沒關係啊!」
「他們讓我照看著你,怎麼可能隨便說說就變得沒關係了呢?」說著說著,我抬腿踏上梯級,仁仔則被梯級絆倒了、幾乎要整個人仆倒在地上。「唉!這要不是有我牽著,你已經摔得頭破血流了!別一直抬頭看著我,看看前面,看看路啊!」
「但我就是有姐姐你牽著啊!就算不看路也沒關係!啊!雪糕車!有雪糕車啊!可以去買雪糕嗎?」仁仔完全不知反省,並且在看見雪糕車後興奮得手舞足蹈。我也懶得罵他了,反正他又不是我的親弟弟,只是房東趙先生的兒子而已。
「可以啊,走吧走吧。」仁仔作為房東的兒子,家境富裕,區區雪糕當然是可以買,不論買幾杯都可以。至於我嘛,全靠父母兩人辛勞工作才總算唸到中三,雪糕這種奢侈品雖然不至於沒有嚐過,但我身上永遠沒有多餘的錢,所以絕不可能光顧這種隨處出沒的雪糕車。
「叔叔,我要兩杯雪糕!」仁仔高舉右手並豎起兩根手指示意,但搶在雪糕車老闆回話之前,我便已經出手制止了。
我抓住仁仔的那兩根手指,隨後半蹲下來勸告他:「仁仔啊,就算雪糕車很難遇到,一口氣買兩杯太貪心吧。兩隻手拿兩杯雪糕,這不就沒辦法牽手了嗎?到時候要是摔倒了,可就沒人把你拉回來了喔。」
「我和姐姐加起來一共有四隻手,兩隻手拿兩杯雪糕,為甚麼會沒辦法牽手呢?」
「你竟然打算讓我幫忙拿啊?真是殘忍。好吧,就算我幫你拿好了,但現在你一個小孩子吃整整兩杯雪糕,晚飯還吃得下去嗎?到時候你爸爸一定會很生氣喔!」
「為甚麼我要一個人吃整整兩杯的雪糕呢?難道姐姐你不喜歡吃雪糕嗎,那我們去買咖哩魚蛋會不會更好一點?」
這下子,我才終於意識到仁仔是打算買雪糕給我。「為甚麼突然請客?慶祝賽跑終於贏了嗎?」
「我看姐姐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想說吃點東西應該會開心一點吧?」雖然仁仔並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就是令我心情變差的原因,卻意外地採取了正確的行動。
買完雪糕之後,我一邊舔著雲呢嗱味的雪糕,一邊牽著仁仔回家,當時的我首次感覺到替房東照顧兒子並不完全是件壞事。
*
晚飯後,我把書簿與文具放到桌上,開始今天的複習。但不知為何,剛洗完碗碟的母親一反常態地在這種時間前來向我搭話:「芳,你覺得仁仔怎麼樣啊?」
今天仁仔很晚才回去自己的家,我已經花了一整個下午陪他寫功課,沒想到到了晚上還會被他的事情煩憂,不能專注在自己的學業上。算了,看在那杯雪糕的份上,就少說兩句壞話吧。
「也沒怎樣,就是有點頑皮而已。小男生嘛,好動一點也很正常,沒甚麼不好的。」在回答母親的同時,我手中的鉛筆仍然動個不停。
「我們也覺得仁仔本性不錯,就是有點頑皮。」
「對,就是欠管教。」
「可惜趙先生忙於打理生意,他的妻子又在剛生下仁仔就過世了……」
「嗯。真是沒辦法啊。」
「所以啊,我們正在商量,讓阿芳你嫁過去,好好管教、好好照顧仁仔。」
母親輕描淡寫地帶出了一個龐大的話題,終於逼使我放下了鉛筆,「要我嫁給房東?他沒七十也該有六十五了吧?簡直可以當我的爺爺耶?」
「怎可能是嫁給趙先生?當然是嫁給仁仔啊。」
「仁仔?這不就更誇張了嗎!仁仔才剛上小學!還是個小孩子啊!」
「小學三年級,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芳,你唸這麼多書,不可能不知道童養媳吧?」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現在已經甚麼年代了?還有童養媳嗎?」
「但趙先生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啊,聽說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童養媳。好吧,我知道這件事一時間很難接受,但先不要在意童養媳的問題啊。你剛才也說仁仔不錯,不是嗎?」
「我確實有說過仁仔不錯,但這並不是指當丈夫的不錯啊!我正忙著準備考試,我要在今年考個好成績選修理科、兩年後再去參加會考,我甚至還沒想到預科,更沒想過要結婚,更完全沒想過要跟仁仔結婚!」
「芳,趙先生是老來得子,日後所有生意和財產都會由仁仔繼承啊!你還讀甚麼書呢?已經不用讀書了!你再怎麼讀也比不上嫁給趙家啊!現在只要你點點頭,我們就可以當有錢人了!」
我頓時語塞,無法認同卻又反駁不了。母親所說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卻莫名地令我非常抗拒。
「我懂……嫁人……嫁給仁仔、嫁給趙家不是不好,但我還是想要繼續讀書啊。」
「誰說過不讓你讀書呢?你喜歡讀書就繼續讀啊!最重要的是你喜歡,能夠開開心心地嫁過去。芳,其實你仔細想想啊,無論是不是童養媳、無論仁仔今年幾歲,但現在趙家想要娶你啊,他們願意跟我們結成姻親,這是天大福氣啊!」
「阿芳都已經答應了,就讓她好好溫習吧。」父親似乎一直在房間裡穿膠花,此刻才終於走出來插嘴。母親聽了父親的勸告,便也回房間去幫忙穿膠花了。耳根總算獲得片刻清靜,我重新拾起了鉛筆,卻隨即又被結婚二字擾亂思緒,忐忑不止,終究無法集中在課業之上。
*
「姐姐,要不要我們先別回家,去附近找一下雪糕車啊?」
在與仁仔回家的路途上,他又察覺到了我心情不好,卻又仍然沒有察覺到他自己就是那個原因。他長得好矮、他的手好小、他的腦袋很單純很幼稚,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將會成為我的丈夫嗎?我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模糊想像。
「不用了,我們趕快回家吧。」難道每當察覺到我心情不好,仁仔就只知道買東西來討我歡心?結婚之後也會是這樣嗎?假如我每次都接受的話,他是不是就無法學習到其他辦法了呢?
在回到家中,我與仁仔在客廳裡各自拿出書簿作業,各自溫習和書寫作業,「姐姐!姐姐!」然後每當仁仔發聲,我就得放下自己的,前去解答他的問題。
「等等。仁仔,這種數學題昨天不是教過了嗎?」
「我想姐姐幫忙看看有沒有算錯!」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疑問,因為仁仔從未主動提出過驗算的要求,他甚至還會極力妨礙我檢查他不擅長科目的作業。但終究只是驗算一條小學三年級的數學題而已,輕而易舉,即使心有雜念亦不礙事。
「嗯,算對了。」
聽到我的答覆後,仁仔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說:「這都是姐姐的功勞喔!你可以感到自豪喔!」難道這是仁仔在嘗試令我心情好轉嗎?雖然完全沒有效果,但原來他還沒有放棄啊?話說起來,仁仔知道房東來向我家提親了嗎?說到底就我願意嫁,也要仁仔願意娶才行。房東已經認定仁仔會娶我了?說不定其實是仁仔主動提出要跟我結婚的?
「芳!能替我去買點東西嗎!」房間裡的母親高聲呼喊,令我驚醒了過來。然後,母親捧著一個裝著膠花的紙箱來到客廳:「我馬上就要交貨了,忙不過來。我替你看著仁仔,你去樓下幫我買點東西吧。」
母親不曾對正在溫習的我提出過如此要求,她向來認為讓我能專心讀書才是最重要的。也許是因為有了仁仔這樁婚事,母親認為讀書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但這樣也不壞,我正想要出去走走,一直待在仁仔的身邊令我滿腦子都是結婚的事,似乎逐漸變得不太正常了。
在跑完腿之後,我回到家中,發現仁仔不見了,倒是父親已經下班回家,坐在母親的旁邊一起穿膠花。母親說房東提早過來接仁仔回去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可以暫時不被結婚的事塞滿腦袋,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溫習。然後,在我坐回桌邊準備繼續寫作業的時候,母親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趙先生還說,你要是嫁過去了,還是不要繼續上學比較好。」
「……為甚麼?」我的回應慢了一把,這突如其來的宣告令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還能為甚麼呢?就希望你嫁了過去能專心做個好老婆,別浪費力氣去讀書啊。而且學校裡多半都是男孩,上學就是讓你每天接觸一大堆年青力壯的同齡男性,誰會願意自己的媳婦去那種地方呢?」
「那是學校啊!媽你怎麼可以把學校講成一個不正經的地方呢!」
「芳,學校是教你這樣頂撞父母嗎?我只是說說而已,這麼激動幹嘛?」
「但你們昨晚答應過,就算我嫁過去也能繼續讀書啊!」
「有答應過你嗎?但就算我們答應了也沒意義啊。這門親事是我們高攀趙家,現在趙先生說不希望你讀書,那就是不可以繼續讀書了。難道你要為了讀書而放棄這門親事?」
「好啊!假如房東不讓我繼續讀書,那我就不嫁過去了!」
「唉!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這麼多年,你看看你讀了甚麼回來?活像吸毒一樣變成白痴了啊!老公!你的女兒突然反口說不嫁了!你說現在該怎麼辦啊!」
一直默默穿著膠花的父親停了下動作,抬起頭來向我問:「芳,讀書對你來說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這、這是你們教我啊。要好好讀書,日後賺大錢啊。」
「讀書有可能賺得比趙家多嗎?」
「只要能考上大學,甚麼都有可能啊。當醫生、當律師、當法官……」我深知即使大學畢業也很難賺得到趙家更多,當時的我甚至完全沒有考上大學的把握,但我就是不希望妥協。
「好啊!那就證明給我們看啊!」母親激動地站了起來:「我要求不高,全年第一!這樣可以吧!」說完這句話,她就抱著裝著膠花的紙箱回房間去了,根本沒給我答覆的空間。
「芳,假如你希望繼續讀書,就多加努力吧。」父親語重深長地說道,隨後也跟著回房間去了。
環境變得異常寧靜。被獨留客廳裡的我低頭望向桌上的書簿作業,對母親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茫然。
*
「當然是選嫁人啊。」在等待仁仔放學的時候,我避重就輕地咨詢朋友們的意見。她們各自分析了許多、給了許多建議:大學學額,社會環境,傳宗接代,生為女人的責任、理想、現實、幸福,全都是支持我放棄讀書去結婚的。而最實在的一點是,我上學期的成績並沒有特別優異,要靠下學期追回差距考獲全年第一甚至比考上大學更難。
「但你到底是要跟誰結婚啊?你知道他長得怎樣嗎?」在她們滿臉好奇地追問之際,仁仔已經來到了我的腳邊。我隨即向她們揮手道別,匆匆忙忙地牽著仁仔回家去了,深怕被她們知道這就是我的結婚對象。
但即使結婚對象就是這個小學生,恐怕也不會影響她們給我的建議。也許真的是我意氣用事了,接受這門親事比繼續讀書簡單多了、輕鬆多了、划算多了。我的腦海裡充斥著朋友們的話語,在不知不覺間已回到家中,習以為常地在客廳裡從書包裡掏出書簿作業。為甚麼呢?反正都已經放棄了繼續讀書,根本不需要寫作業也不需要溫習了吧。
「姐姐,過來一下。」站在櫃子旁邊的仁仔向我招手。在我放下書包走到他的旁邊之後,他拉開了櫃子,從雜物底下抽出兩本中學三年級的教科書。
「哦?難怪我今天上課找不到,原來被你藏在這裡了嗎?」
「不是我藏的,是阿姨。昨天爸爸跟阿姨聊了些事情,然後他們就把書藏在這裡了。」
此刻,腦海閃過一股既視感,我終於搞明白了一直以來的那股莫名抗拒。我並非抗拒與仁仔結婚,而是抗拒母親的言行。不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她的每一句話,乃至這次與房東合謀藏起教科書的行為,她正在侮辱我、正在否定我、正在欺騙我,她為了讓我乖乖嫁到趙家去,彷彿會用上任何手段。
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我確信這樣嫁到趙家絕不可能獲得幸福。我從仁仔手中接過教科書後回到了桌邊,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在書本上,是這幾天以來首次認真溫書,預備面對即將來臨的期末考試。
後來,母親又再偷走課本要妨礙我溫習,但我已預先抄好了筆記;母親又藉故讓我去跑腿要削減我的時間,但我早已習慣了在走路時背誦單詞;母親的干預越來越過份、越來越露骨,但她的行為就像是把我丟進熔爐裡燒紅,然後放在鐵砧上不斷敲打,她的一言一行都使我變得更加頑強、更加堅定。
最終我帶著全年第一的成績表歸來,尚未進門,母親便已氣得把我手上的成績表撕爛了,「你是不是收買了老師!你一個小女孩憑甚麼去收買老師!你竟然出賣了身體!嫁給趙家是有很委屈你嗎?能讓你不擇手段地拒絕這門親事?」她的聲音大得鄰居也開門探頭出來觀望。
「老婆,算了吧,願賭服輸啊。」
「服輸?你知道這下我們輸了多少嗎?我不服!我要去學校找老師理論!他為人師表竟然干預我家女兒的親事、污了她的清白,簡直是衣冠禽獸!」母親帶著成績表的碎片匆匆離去,我則是默默地走進了家門。
父親則是踏了出去,站在門外語重深長地向我說:「芳,你不用擔心。你媽和趙先生那邊我會去勸說。結婚是人生大事,我明白勉強你嫁過去是沒有意義的。你的幸福永遠是我的首要考量……最後,我只想說一句話……」雖然父親在這段時間裡沒辦法為我做些甚麼,但我知道他一直默默地在背後支持著我,就是這一天的這一句話,深深影響了我往後人生。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說完這句話之後,父親就離開了。這句話比母親的任何一句話都更要有效,我呆滯地站在玄關,甚至忘記了要把鐵閘關上。父親他真誠地尊重著我作出的選擇,卻又由衷地認為我選擇了錯誤的道路。他把自以為已經獲勝的我丟進了一盤冷水裡,逼使我瞬間冷卻下來,幾乎使我完全粉碎、卻又使我更加堅強。
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我將用上一輩子來否定父親的這一句話。
我絕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