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想想別人」–最簡單的定義

「如果你在繼續玩世不恭，任何人都會離開你！」尖銳的音調，震破我的耳膜。

我愣愣地望著眼前激動的女孩，從相識到現在，頭一次看見她反應這麼大。

「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她深呼吸一口氣，不再看著我。

我不知該怎麼回應，只有傻傻地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她是我從小被告知的「伴侶」，單純的我們以為伴侶的意思是永遠的好朋友，第一次穿上繁重的服裝我還再與她嘻鬧。直到十四歲那年，我才知道這位與我相處甚久的女孩，是長輩口中的「童養媳」。

由於她跟我差了五歲，當時沒有把這稱呼告訴她，不過她也不傻，很懂得察言觀色，只是話越來越少，做起事還多了幾分穩重。

這樣的改變跟她的名字「婭妮」有著幾分相似，她曾經告訴我，婭雖然與啞不同音，卻覺得這兩個字很雷同，這古怪的邏輯我當她是在開玩笑，一路走來，驗證她當時是認真對我講的，就像她現在對我破口大罵的模樣，也是認真的。

「對不起，我以為妳剛剛只是在開玩笑。」我抓抓頭，尷尬的吐出這句話。

「所以我才說了，你就是這麼消極，虧我還是你的......」婭妮突然住嘴，往我後面看去。

我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發現母親此刻站在那裡，表情複雜的看著婭妮。

「婭妮，妳跟我來一下。」她留下這句話就走，眼神不曾看向我這邊。

婭妮聽話的走了過去，經過我身邊時，她停了下來，用著極小的音量說著：

「阿傑，希望你有時能想想我的立場。」

說起來，我自己的決定權都在父母身上，連今天的穿著，都要經過他們的審核，理由是為了訓練我的品味，但我認為這根本是控制我的一切，婭妮的事情就算了，基本的吃喝玩樂完全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只能說我很「認份」的去做他們要求的事，而他們也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

「阿傑，你在想什麼？」母親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抬眼望去，婭妮站在母親身邊，拿著托盤，上面放著一壺茶跟四個小茶杯。

婭妮被母親叫走後，我放心不下，跑了過去，結果被母親發現，於是就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

「抱歉，我剛剛分心了。」我把視線放回母親身上，餘光卻注意到婭妮的身子正微微顫抖著，她是不舒服嗎？

「不可在犯。剛剛已跟婭妮說過了，你們兩個在過不久就要正式結為夫妻，有些話不該在亂講，有些事情不該敷衍了事，尤其是婭妮。」母親銳利的眼光，掃過我，停在婭妮身上。

我是習慣她這樣的眼神，但婭妮好像很害怕，頭低低的，不敢看向母親。我腦中浮現她剛剛對我說過的話，不禁脫口而出：

「婭妮沒有敷衍我們，是我的問題，不要怪......」

「啪！」

一道聲響再度震破我的耳膜，我不得閉上嘴，這聲音不是來自婭妮的口中，而是來自母親的手掌。

她就這樣打了我一巴掌，只因為我幫婭妮說話。

「誰准許你這樣說話的？恩？」母親站在我面前，我從她充滿怒意又失望的眼瞳中，看見左臉紅腫的自己。

「我自己准許的，母親，我只想說偶爾，就偶爾吧，請想想我們的立場，對不起了。」我平淡的吐出心聲，內心卻鼓舞著我快步走向婭妮。

婭妮一臉驚慌的看著我的舉動，我將她手中的托盤放在旁邊的茶几上，牽起她的手，轉身就跑。

「站住！來人，快把那兩個孩子......」母親的聲音被跑步所帶來的風聲掩蓋，她那一聲命令，使我們的速度加快。

手上傳來的力道變大了，我往後一看，婭妮居然對著我笑了起來，她太少笑了，儘管小時候曾經有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因為我的母親對她要求嚴苛，說做好一位妻子的角色，就要學會「體諒」丈夫，還要多保持微笑，保有氣質，家中有貴賓來訪才有好印象。

但哪有人會這麼順從？婭妮就是因為被母親規定東規定西的，所以開朗的她慢慢被逼成寡言的女孩。這也是我很不服的地方，身為家中獨子，自己被束縛我認命，但她是我妻子，哪有跟著被束縛的道理？

也難怪婭妮剛剛那樣罵我......，說真的在這之前，我都是選擇旁觀，因為真的無法改變任何事。

跑過我家大門，踏上小時候我們曾探險過的森林，直到婭妮說她累了，才停下來。

「男人......體力......果然......都很強......」她邊調整呼吸邊說著，還盯著臉不紅氣不喘的我，使我不禁笑了起來。

「妳其實也可以阿，是我母親害妳體力變差了。」我笑完，嘆了一口氣。

「你剛剛......應該說，謝謝你。」婭妮突然對著我鞠躬起來，一時之間，我尷尬的不知怎麼回應。

視線落在她身上，才驚覺婭妮身上穿著紫色的旗袍，鞋子還是包鞋，剛剛被我拉著跑那麼久，沒跌倒已經是奇蹟了。

「阿傑，你真的是......」見我又開始發呆，婭妮抬起頭，雙頰鼓了起來，一副要開始叨唸的模樣。

我卻覺得，這樣的她才是原本我認識的女孩。

「對不起啦，休息一下吧。」我又抓了一下頭，再望向四周，觀察周圍有沒有人追上。

「我不要，阿傑，可不可以.......」婭妮突然走近我，雙手握住我的單手臂，但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地上的草地。

「怎麼了？」我低下頭，發現彼此的距離難得這麼近，以往最近也只有一公尺。畢竟她還沒到能訂婚的年齡，所以我們被限制不能觸碰彼此，雖然......我們早就破除限制，擁抱過一次，但那時婭妮說不能再繼續，我才放開她。

「可不可以別回去？」她還是沒看我，音量越來越小聲，手臂上傳來的溫度開始讓我的心燃燒起來。

逃家嗎？以往我都沒勇氣，只有順從，而婭妮那句「想想她的立場」，使我不顧一切，抓著她衝出家門，這不是有了勇氣嗎？

「我也想，不如我們先去秘密基地吧。」

見她點頭，我才帶著她慢慢往目的走去，很意外婭妮這次沒放開我的手，可能她願意相信我了吧。

而秘密基地是什麼呢，就是在小時候，我帶她來這座森林，由於我跑太快，不小心被一根樹枝絆倒，她跑來查看我的狀況時，地板突然崩落，我們掉了進去，還好沒有很深，我們只有少許擦傷，觀察許久才知道跌入一個很像洞穴的地方，上方被樹根纏繞，還能看到少許天空，也就是說我們逃不出去了。後來待了半天，才知道出去的方法，就是......擁抱。

因為那時年紀太小，婭妮一直哭，而我又很糾結「不准觸碰彼此」的規定，剛開始任由她稀哩嘩啦的大哭著，後來我懶得管，伸手抱住她，四周就變回陸地。

很奇怪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後，我不信邪的跑回去看，發現只要在那根樹枝附近觸碰幾下，周遭就會全部下陷，自己也找出除了擁抱以外的方法，但太害羞了，我不能明講，所以就把這個地方稱作秘密基地了。

現在會想去，並不是我跟她想做什麼，只想逃離那塊熟悉的是非之地，並且得先想之後該怎麼做。

還好我身上隨時攜帶食物，因此我跟婭妮沒有為了食物煩惱，現在要煩惱的是，我們要待多久。

「要不然晚上我們再出發？」婭妮輕聲說著，怕太大聲會引來沒必要的注意。

「可以。」我望向上方，陽光從樹根中穿透進來，晚上的話，這個洞穴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動物跑來歇息，況且一定伸手不見五指，風險不敢預料。

「出去後呢，往城上跑嗎？」婭妮繼續追問，她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塵。

我對上她的視線，此刻她剛好位於陽光照射的地方，烏黑的長髮本來是盤起來的，因為剛剛的奔跑，髮髻禁不起狂風吹撫掉了下來，在陽光照射下，整個充滿女人味，所以，我又發呆了，還是盯著她看。

「齁！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發呆阿？」婭妮在我眼前揮揮手，我才意識到失態，乾咳了幾聲，腦袋開始運轉。

「啊！抱歉！我的想法是，先找個頭路，然後那個頭路也能有住的地方。」害羞地將視線移開她，我說出想法，但不知為何，心裡有種奇怪的渴望。

這個渴望，還是因為看了婭妮而出現的。

「好，我跟你去吧。」她下意識的回答，將蓋在臉頰上的長髮撥到背後。

再來我讓她先休息一會，即使這女人原先很堅持一起陪我，但還是在我的「監視」下闔上雙眼。

而她是躺在我的腿上，本來她想直接在附近的石頭上躺平，但我很反對躺在那塊骯髒的地方，最後就變成我盤腿坐在地板上，她倒在我身上的畫面。

只能說，我跟她真得是各有各的堅持，但都是出自於「想想別人的立場」。

這算是默契嗎？

結果我不小心睡著了，還是被婭妮搖醒。

「懶惰傑，還好我有起來，不然我們怎麼死都不知道。」她碎碎念的聲音讓我的意識漸漸清楚起來，還發現周遭變暗許多，不曉得現在幾點了。

「好啦，快走吧。」狼狽的站起身，腳上傳來的酥麻感差點讓我跌了一跤。

這時，身體突然傳來一陣溫熱感，一雙手臂環住我的腰，我低下頭，婭妮此刻正看著我，太暗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感受到現在的她呼吸急促，非常緊張。

「你齁，快點抱住我。」

我喔了一聲，輕輕抱住她的身子，視野開始變得飄忽不定，感受到我們身體都輕飄飄的，下意識抱緊懷中的人，很怕她會突然消失。

還沒等到視線正常，婭妮忽然用力推開我，還沒看清楚她怎麼反感成這樣，餘光先發現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四周都是我家的人。

「就知道你們跑到這來了。」母親的聲音傳入我的雙耳，我卻找不到她在哪裡。

「阿傑，我對你很失望，快跟我回家吧。」此時母親才落入我的視線，還試圖要把婭妮拉走。

想都別想。我將婭妮拉回身旁，瞪著眼前養育我二十二年的長輩。

「母親，妳也讓我很失望。」我一邊講這句話，一邊與母親保持距離，生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哈，果然長大翅膀硬了呢。」語畢，她突然拍了幾下手，一群人朝我們圍了過來，看向他們，都是家裡的下人，長期聽從母親的話，每個人都拿著一根木棍。

真是可笑，我只是離開家沒多久，就得接受這樣的結果。

「所以您是想藉人多勢眾，教訓我跟婭妮嗎？」我刻意將稱呼改成您，暗諷著。

「阿傑，你居然如此的沒教養？」

「不是我沒教養，母親，我說過您偶爾也得想想我們的立場。」我講到後面，整個用吼的，氣氛瞬間下降更多，彷彿誰一個動作，就會一觸及發。

「想想你們？」她揮手示意身旁的人後退，並走近我。

我還是與她保持距離，把婭妮護在身後。

「我讓你們擅自離開家，你還嫌不夠嗎？」母親繼續走向我。

「這是兩回事。」我瞪著她，手心握起拳頭。

「呵呵，那我也沒辦法了呢。」她停了下來並說了這句話，我還沒反應過來，婭妮的尖叫聲讓我整個慌了起來。

我沒想到後面還有我家的人，母親會一直往前走就是想把我們推入她的陷阱，聽起來我真是個大笨蛋，但是我記得......後面不是跟我家反方向？而且根本沒有路了阿，還是一時太緊張，方向都搞不清楚，煩死了！

婭妮被一個女人架住，說來她的力氣應該比不過我家的女人，畢竟被「逼」成要做好妻子的角色，根本不是對手。

「阿傑，乖乖回家吧，回去你還有很多事要面對。」母親走到我面前，我不再後退，也發現我已經長得比母親高了，要傷害她簡直輕而易舉。

但我該下手嗎？只為了她沒有想想我們的立場？

看著自己被母親拖著往回家的路上，我的心瘋狂地跳，婭妮......我是不是回歸到妳說的玩世不恭呢？

混亂不堪的腦袋在看見熟悉的家門口後，突然清楚起來，只因為我想起一首叫「想想別人」的詩歌。

我開始奮力抵抗，掙脫母親的手，並衝向人群之中，尋找婭妮的身影。

「死孩子！你衝啥！」「快抓住他！」

一陣混亂和怒罵襲向了我，身上開始出現擦傷，我只知道我做了揮拳、抵抗、飛踢，其餘就是找尋我的青梅竹馬，找尋教我如何「想想別人」的女孩，找尋從小就被我家束縛的「童養媳」。

沒想到婭妮在我心中這麼多角色阿，但......妳在哪裡？

「阿傑！」熟悉的聲音使我充滿希望，可是還沒看清楚她的位置，一陣冰涼讓我止住腳步。

我往那冰涼的來源處一看，自認最強壯的左手臂，被一枝平常在練習拉弓的箭靶，破壞了它的完美，此刻正淌出鮮血，濕濕又熱熱的感覺，卻沒有任何痛楚。

「阿傑，你在亂來，下一個就是右手了。」背後傳來母親的聲音，由此可見，是她做的。

也讓我下了決定。我冷笑幾聲，將箭從手上拔出，鮮血像是呼應我那粗魯的力道流了更多。

「您已經不是我的母親了呢，曾經您教我的詩歌，有一段話內容是，當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時，想想別人，別忘了那些住在帳篷裡的人。可惜這句話已經無法驗證在我跟婭妮身上。」

見母親呆愣愣地望著我，可能她沒想過我會這樣殘害自己吧，我繼續說：

「我只是想要偶爾有自己的空間，就這樣而已，如果今天您無法體會，那我也沒辦法待在這個家了，因為您現在的做法，對奴隸沒啥兩樣。」

我將箭靶往地板一丟，框啷的聲響，在這寧靜的畫面顯得格外動聽。在場的人都不敢靠近我。

見他們的反應，我不禁搖搖頭，趁這當下，往婭妮走了過去，抓住她的人還乖乖地鬆了手，婭妮看著我的表情卻很複雜。

「阿傑，你不用這樣的......」她伸手向碰觸我左肩下的鮮紅，我卻輕輕推開了她。

「妳走吧，趁現在趕快離開這裡。」我盡量讓語氣溫柔些，但顯然失效了，因為婭妮她開始流淚。

「你在說什麼？為甚麼要叫我離開？我們不是......」

「就是因為我們要結為夫妻，所以我才叫妳走。」我堅決地反駁她。

「我又沒有說我不喜歡你家......」

「是這樣嗎？那為什麼妳會願意跟我離開？」

她安靜了下來，眼淚從她精緻的臉蛋滑落了幾滴，眼神卻漸漸失焦，她的瞳孔裡，正映照著沒有表情的我。

見她這樣的狀態，我開始感受到傷口的痛楚，失血的暈眩開始攻擊我的腦袋，心裡即使做好心理準備，即使決定不再動搖，但也開始痛了起來。

「原來，我們都錯了。」婭妮只說了這句話，就只有這句話，隨後轉身離開，沒有人攔阻，也沒有人呼喚。

我望著她的背影，淺淺的笑了。身旁開始有人跑過來查看我的傷勢，甚至把我推回那個家，而我的視線，直到失去意識前，都還是停在那個女人離開的位置。

錯了嗎......我試著想想別人，她也確定了自己的方向，那為甚麼說我們都錯了呢？

一年之後，我的家被人放了火，倖存的人除了我之外，其餘的不是喪失記憶，就是重度昏迷，就好像他們被誰針對，只有我免於這場災難。

走出醫院，我漫無目的的閒晃，無意間看見一間書店，掛滿了暢銷書籍，本來想走馬看花，一個書名吸引了我。

「想想別人？」我下意識看向作者的名字，卻發現這本書沒顯示作者欄。

為什麼會這樣？

「先生，這本書是非賣品喔？」一個店員走過來關心我。

「非賣品？那為甚麼會放在暢銷書這裡？」我疑惑的看著書，再看向店員。

「因為是我暫放的。」一個纖細又熟悉的聲音響起，我被震住，心裡那股沉澱許久的思念爆發了出來。

婭妮站在我身後，把我手上的書拿走，動作俐落，無任何情感，就像我們是陌生人。我看向她，發現她的眼神變了很多，充滿了堅強，卻包含著冷血。

她，這一年，經歷了什麼？

「婭妮......」聲音意外的沙啞，我尷尬地咳了一聲。婭妮表情還是沒變。

「阿傑.......想想別人很簡單，只要多為對方著想，並告訴自己，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蠟燭，一切就不必這麼複雜了。」她講這句話時，語氣出奇的溫和，隨後留下呆愣的我，轉身離去。

我沒有追上她，只有待在原地想著她說的話，原來她找到了解答，雖然表情看似無情，柔柔的語氣卻溫暖了我的心。

看來我的解答也找到了，所謂想想別人，定義有很多，但首先你得先期許自己能給予別人明亮，就如那首有名的詩歌「想想別人」提到的：

當你想到那些遙遠的人們，想想你自己，然後說：

「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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