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想想別人」: 擺渡人

「203號病房，緊急狀況！」

「該死！病患血壓急降，脈搏快要停止跳動了！」

「呼叫救援！呼叫救援！203號病房，緊急狀況！」

醫院內無線電的高頻呼喊此起彼落，劃破了闃黑的夜晚。

刺耳的雜訊牽扯著我的腦神經，在意識模糊的最後時刻，我依稀聽見鋼鐵支架在外頭走廊疾馳的聲響，無數手術工具鏗鏘碰撞，在寂靜幽閉的夜晚中，敲響了離別的警鐘。

「我就要死了吧......」

遍布身體的導管四處蔓延攀附，強制將我變成研究室的試驗體，流淌其中的營養液試圖頑強維持著我廉價的人生。

然而，賺人淚目的奮鬥過程，最終結果也將會付諸東流。

躺在病床上，我睜開混濁的雙眼，瞪視著頭頂上潔白的天花板，想要挽留住人世間的最後光景。

多麼諷刺啊！人們生前領略過各種旖旎風光，在生命消逝之際映入眼底的卻是相同單調的景色。

所謂的死亡，並沒有原先預料蝕人骨髓般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刺痛感漸漸剝奪了身體的自主權。

雖然如此，我卻不覺得難受亦或是忿恨，畢竟我這庸碌的一生總不該在一腳懸掛死亡邊緣外，還繼續渴求著浪費資源來苟延殘喘吧？

感受到眼前的景象逐漸黯淡，一層黑色的薄紗朦朧了我的視線。

我知道，這個時刻終究將會到臨。

嗶———嗶——嗶—。

隨著心音驟停，這場耗時數十載，乏人問津的獨角戲終於謝了幕。

死亡的無情宣告聲環繞著窄小的病房發出了陣陣回音。

我，無可抗拒的緩緩闔上了雙眼。

從前，我以為死亡列車的最終站就如同火化廠上的裊裊灰煙，一抹痕跡般的在空中停留須臾，便會隨著徐徐和風消失的無影無蹤。

或者，成為棺槨裡的守護者，在大地的環抱下安然沉睡，經過數以萬計的時光淘洗，最終化為腳下所踩的厚重塵土。

然而，此刻的我卻處在一艘破爛的船隻當中。準確來說，是艘勉強利用板木拼湊而成的獨木舟。

「你醒了嗎，我的朋友？」一名身披簑笠的人影倚靠在船頭向我喊道。

白鬢及肩的他手中握著一柄數尺長的木篙不停來回鼓動，墨色的液體隨著節奏輕輕拍打在脆弱的船體上，發出了幾近碎裂的嘎吱聲。

儘管我與他距離尚遠，但透過語調以及揮舞篙櫓的動作判斷，即便他的年歲頗大，身體狀況應該還是相當硬朗。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哪裡？」我轉頭到處張望，四周除了一望無際的水體再無他物。

「這裡是冥河，我的朋友。我們正在通往冥府的道路上。」他和藹的回以我一個笑靨並且試圖向前靠近......。

一聲刺耳的聲音霎時響起，此刻我才注意到，一條手臂粗細的鎖鏈緊緊束縛在他的右腳踝上，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引得船隻劇烈震顫。

猝不及防的意外導致我重心嚴重偏移，側身撲倒在船身骨架，差點墜進四周的無底深淵。

「偉大的冥王，請原諒我的怠慢！」他著急的雙膝發軟，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他手裡握著的篙櫓慌張的上下擺動，試圖索取新的平衡。

經過一番努力，船身終於恢復到了初來之時的模樣，他瞥了我一眼，確保我安然無恙之後才終於鬆了口氣。

「為偉大的冥王保護尊貴的乘客，是擺渡人的職責，我的朋友。」

在人世間長期受到忽視，我總是認為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好眷戀的。

對此，我蹉跎光陰，漠視死亡，畢竟生命對於我來說根本毫不足惜。

然而此刻剛踏入冥界，一位素未謀面的人卻能夠將我放在他的第一順位，在遭遇危險之際先是擔心著我的安危才顧及自身。

面對這樣的情況，我不免感到心頭一酸。

「真是慚愧，您如此幫助我，我到現在竟然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卡戎，我的朋友。」

微風輕輕吹起了他身上的斗笠，迷濛的光線透著霧氣打在他的臉龐上，映照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扭曲傷疤。

倒抽了一口氣，我下意識地後退了腳步，脆弱的船身因而受到牽連發出不耐的悲鳴聲。

雖然我不諳人情世故，但對幫助自己的人露出這樣的神態確實有些不妥。

「很抱歉......」不安的手指緊緊交叉在身後，我懦懦的開口向他陪不是。

「不用放在心上，我的朋友。」卡戎瞇起螢火般的雙眼，微笑的望著我，像是不介意我的冒犯一樣。

「願意幫助我一件事嗎，我的朋友？」

「力所能及之處，我必定會全力幫忙！」為了挽救剛才的印象，我拍著胸脯向他打包票。

「太好了！我正在尋找這副鐐銬的鑰匙，我的朋友。」卡戎用手中的木篙輕輕敲了腳上的金屬，隨即抬起頭望向著那片漆黑的天空。

順著視線尋去，原先認為一無所有的天空，竟然有一顆藍色泡泡陡然浮於其中。

一把通體泛白的銀色鑰匙像是被囚禁牢籠的獨角獸，在泡泡之中發出幽幽微光。

「卡戎先生，我並沒有飛翔的超能力。」我舉起手粗略估算了距離，騰空的泡泡與我們相隔了至少數百公尺。

「試著和我說說你的故事，我的朋友。」

帶著滿臉困惑，但畢竟是有恩在先，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回絕，陷入短暫沉思，我仔細的在腦中翻索著過往片段。

難能可貴的是，率先進入思緒的竟然是一生當中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說來可笑，記得初中那回為了賺取學期所需的服務時數，我第一次到了物資匱乏的偏鄉擔任志工。」

「離去之際小朋友們對我流下的不捨淚水，是我畢生第一次體驗到被人們認可的感覺。」

話語剛落，藍色泡泡像是受到魔法驅使般開始迂迴浮動。

令人意外的是，它慢慢的偏離原位與我們漸行漸遠，最後停留在了更遠的高處中載浮載沉。

「不該是這種故事的！」卡戎提起腳步激動的奔向我，數條埋藏在臉部傷疤底下的青筋一湧而出，如同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將他的面容變得更加駭人。

鎖鏈桎梏的聲響再次迴盪在四周，金屬碰撞的鈍聲與平靜的水面交織出了一場驚悚的樂章，甚至因此激起了大片水花。

我呆愣著身子，背部緊緊靠著斑駁的船尾，一臉恐慌的望向著卡戎。

自覺失態的他，拉下了頭上陳舊的斗笠遮住面容，顫抖的嘴唇緩緩吐出了隻言片語。

「為偉大的冥王保護尊貴的乘客，是擺渡人的職責......」

旋即氣氛陷入了冰點，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的我，撇頭嘗試找取遠方的目標轉移視線，卻只見一片嘲諷似的相同景象充斥在我眼前。

良久，我們之間像是被築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高聳城牆，毫無交集。

然而，即便周遭低壓環繞，氣氛顯得格外緊張，周遭的浪濤仍舊表現的若無其事，繼續踏上前行的征途。

浪痕留下的波光灩影中，船上靜止的兩人就像是老舊底片收錄下的畫面，遠看雋永高尚，實則脆弱不堪。

「你對人世間還留有很多不滿吧，我的朋友。」卡戎率先發語打破了彼此之間的尷尬。

「或許是吧......」

寂靜無聲的環境，他的聲音縈繞在我耳畔久久無法散去，似一顆丟進一洼池塘的小石子，招醒了潛藏心中的波瀾，激起了一圈圈逐漸無限擴大的漣漪。

我閉上雙眼，無數過往記憶像跑馬燈似的飛快掠過我的腦海。

的確，年幼的我總是認為自己是個天資聰穎，與眾不同的孩子。

隨著坑疤歪斜的皺痕割開我的皮肉，無情的時光荏苒流逝，漸漸的把我形塑成碌碌世界裡的一粒浮塵。

伴著蹣跚的步伐，我被迫丟棄頭頂上的孩提王冠，披上縫滿虛偽、矯情的斗篷，踏入了大人口中所謂殘酷的現實社會。

從此，我不再被允許踽踽獨行在自我的理想世界，在不知不覺中，匯流進了來來往往的平凡人群，泯然於世。

為了茫然的未來，我丟掉自尊，厚著臉皮阿諛奉承，只求日後仕途順遂。

為了維持生計，我終日熬夜加班，將年少青春奉獻給公司，卻只換來一句句冷嘲熱諷。

終於，我名白了，自恃甚高的我們並沒有區別，同樣的拋棄了夢想，迷失了自己，心甘情願的成為命運齒輪下的犧牲者。

行走在深夜街角，昏黃的路燈來回拉扯著頹靡的黑影，我拖著疲憊的腳步漫遊在燈火通明的城市。

當褪去了外在虛假的衣裳，我知道，金光玉裏之下躲藏著一具腐敗的空殼屍體。

我變得憤世嫉俗、敏感脆弱，像是那朵藏身在荊棘之中，搖搖欲墜的紅玫瑰。

看著別人家庭舉杯相慶，談笑風生的美滿生活，嘴角那抹不經意揚起的幸福弧度，我嫉妒。

看著過往同儕如今個個高官厚祿，在社會上擁有一番不可漠視的成就，我羨慕。

看著鏡子裡蓬頭垢面的臉孔，那副年歲漸長卻無所作為的身軀，我憎恨。

連年積累的怨恨徹底擊潰我的最後防線，不知不覺中，濕熱的水氣氤氳，模糊了我眼前的視線。

咽下衝上喉頭的苦澀，我滔滔不絕的將前世所經歷的滿腹苦水宣洩在卡戎身上。

而他，僅僅只是微微頷首，並且不時的插話附和，鼓勵我繼續講下去。

待我回過神時，原先那顆高掛天際的藍色泡泡早已到了觸手可及之處，發出了陣陣刺眼光輝。

本能之下，我舉起手臂用掌心覆住了眼瞼，透著指縫間的狹窄間距迎向了亮光的源頭。

銀色的光芒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魅惑魔力，宛如當年伊甸園中，引誘著亞當夏娃鑄下大錯的禁果。

壓抑不住內心的驅使，我抬起手伸進那充滿光澤的屏障，冰涼感瞬間包裹住了我的肌膚，由骨子裡逼出的滲人氣息讓我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哆嗦，全身上下的寒毛一根根的直挺豎立吶喊著要求我立即抽身。

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我呆愣的站在原地，過了一時半刻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裡體驗過。

「快......快拿過來！」卡戎啞著嗓子向我喊道，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

邁著小心的步伐走到他的身邊，我蹲下身子，用手仔細撥開那錯綜複雜的鎖鏈，將那把無瑕的銀色鑰匙插進長滿鏽蝕的鎖頭之中。

「期待來生嗎，我的朋友。」卡戎看著悶頭轉動鎖頭的我，緩緩開口道。

「當然！告別了這段失敗的過去，我就要迎來嶄新的世界了！」順著身體勁勢使力，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終於將難纏的鎖頭成功鬆動。

鐐銬重重摔落於船上，將薄弱的木板砸出了巨大的窟窿，這時我才發現，卡戎長期遭受禁錮的腳踝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腐爛的皮肉甚至已經牢牢沾黏在鐐銬內側。

「天啊......」看著眼前血腥的場景，作噁感不斷的灌注進鼻腔，伴隨著一波波湧現的是無止境的腸胃痙攣。

「噢！你可不能因此感到懼怕，我的朋友。」卡戎拉起我的手，將數尺長的木篙狠狠地塞進我的手中。

「這是......」我虛弱的撐起頭望向著他，納悶的眼神試圖從這莫名的舉動當中找到解答。

卡戎俯視著我一語不發，蒼白的臉孔卻揚起了一抹詭異的微笑。

「為你的一生好好反省吧，我的朋友。」

熟悉的金屬摩擦聲再次奏響，一條嶄新的鎖鏈彷彿有了自我意識般，從破損的木板下徑直貫穿而出。

我下意識的奮力大退一步，鎖鏈卻以超乎常理的角度騰空轉向，扭動的鏈身在剎那之間彷彿成為了獵食中的巨蟒，而我就是那坐以待斃的盤中飧。

「輪到你了，我的朋友。」

腳下的一方土地正式的成為了我的囹圄，箝制住我的行動也剝奪了我的下半生。

擺渡在河岸來端與彼端，兩個偌大的不同世界卻沒有我容身的位置，背負罪孽的我，不屬於那邊，也不完全屬於這邊。

銀色的鐐銬隨著日子過去越發箍緊，腳上被迫進行著破皮結痂的無限輪環，濃稠的鮮血不斷迸裂傷口從縫隙間一波波湧出，然而，我卻感受不到絲毫痛苦。

比起肉體上的疼痛，心理上了解無法掙脫的事實反而讓我更加難耐。

在日後的擺渡生涯，我接送了無數形形色色的人們渡過遙不可測的冥河，目送著每一位懷抱惴慄不安心情的乘客進入冥府之門接受最終審判，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轉生輪迴。

而我，仍舊只是站在原地徘徊。

過程中，我無所不用其極的獻出計謀，試著找取下一個接班人，藉此擺脫折騰命運的枷鎖。

從前對生命的膚淺應對，命運之神在此刻報以了無情的回覆。

早產導致雙目失明的少女向我訴說。

她冀望擁有一雙皓亮的眼眸，用以收盡人世的森羅萬象，看遍盛開原野的萬紫千紅。

喋血戰爭不斷，被炮火轟斷四肢的反抗軍向我訴說。

他希望來世能夠出生在一個和平安詳的地方，不再需要為了捍衛正義糜軀碎首，臣服在獨裁的邪惡政權之下。

氣候變遷，故鄉飽受連年飢荒的小孩向我訴說。

他日夜虔誠向上帝禱告，希望家庭能夠過上穩定平凡的生活，雙親不必拖著龐大的拉車四處奔波，還得忍受轄警的無情追殺。

匆匆數年，當我躺臥在棉枕溫暖的懷抱、吃著垂手可得的食糧，在宜人的房間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時。8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gZdBQgc57

這個世界中，有多少人正忍耐著垂死的飢餓侵蝕他們的意志？

有多少人正生存在水深火熱，蜷伏爬行倔強生存？

又有多少人正背負著遍體鱗傷的身軀，用著滾燙的熱血澆溉大地保護著岌岌可危的國土？8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uSS0gsFuR

人生在世，我付出了大半時間自怨自艾，欽羨別人。卻從未想過，原來自己也是別人眼中的「別人」，也同樣的被世界喜歡和羨慕著。8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mBwTBIV0q

悔恨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將褐色的木板暈染出了一朵朵綻開的墨色水花。

千百年歲月很快的輾轉流逝，那把發出銀色光芒的鑰匙煢煢獨立於遙遠的高空，成為了冥界當中唯一散發光輝的星星。8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LONJ8qW6t

孤寂的冥河保持著一成不變的死寂，星辰之下，唯有那孤單的身影仍在翹首盼望著，等待那不存在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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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別人」: 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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