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想想別人——《忤逆子》

《忤逆子》

謹將此故事獻給我的母親。

一

失格的女人

「唉……想想自己吧！」

心裡如此盤算着，嘗試將她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咔嚓！」才剛把門鎖打開，身後立馬傳來淅瀝淅瀝的雨聲，這是一場對我還是對這個季節而言，都下得不太合時的雨。

「連你也要玩弄我嗎？」向着星空而道，怪罪上天沒有給我潑一記讓我清醒的冷水——特別是當我在一星期前看見妻子赤裸的胴體被另一男子擁抱過後，我確實需要清醒一下。

推門而進，客廳不見燈火，只有向着大門的房間，從門隙下透出淡淡白光。假若家裡的格局沒多大改變，那應該還是父母的睡房。

「依舊習慣亮燈而睡呢……」

稍為整理過後，我一手提起行李箱，一拐一拐地步向父母睡房旁的房間。湖水綠的房門依舊平滑，正要取出鑰匙之際，方發現並無上鎖。純熟地亮燈關門，隨手把行李箱置在一旁，也沒餘暇環顧四周，便「呯」的一聲躺在椅子上——畢竟睡床已成惡夢的搖籃。

天階夜色涼如水，卻加劇了孤影的寂寥。我只好閉起雙目，把前臂擱在眼皮之上，頭依椅背，使僵硬的身軀放鬆下來，腦袋放空，整理着連日來的思緒……

「咔嚓！」

扭動門柄的聲音從身旁傳出，熟悉而溫柔的聲線劃破了房間裡原有的寂靜：「回來了？」

原來母親還沒有睡。

假裝睡着的我依舊一發不語，房間裡只有她那沉重的呼吸聲，還有隨之而來的緩緩一句：「雖然你不想讓我們擔心，但難得回來了，有些說話……媽媽不得不說……」

還是老樣子般囉嗦呢。

「媽媽知道……她埋怨你不懂浪漫，你卻為了買她一個名牌錢包，寧可節衣縮食。那你又有否想過，當你在午飯時躲在公司裡工作，老是追求物質的她又何曾顧慮過？」

甚麼？這種事母親根本不可能知道……

「媽媽也知道她埋怨你忙於工作，你卻總是在加班後東跑西顛，為的就是買她喜歡的夜宵來哄她快樂。那你又有否想過，當你為了將來而努力工作的時候，終日安在家中的她又何曾關心過？」

就連這種事情也知道？我明明只告訴過……

「最令媽媽生氣的是，在她出軌後你卻依舊不離不棄，甚至打算以朋友的身份教導她建立正確的愛情觀。你到底有沒有想過，真正愛你的人又怎會喜歡別個？選擇背叛感情的人又怎會輕易被說服？」

那個臭小子真是像母親一樣多管閒事，下次要好好揍你一頓才行！

母親的聲線止了半晌，再道：「你以為這樣對待妻子就算是偉大……會有這種想法，或許都是媽媽教得不好……」

肩頭傳來似是觸電的一抖，房間裡仍只有母親的自言自語，惟一不同的是，我的前臂開始被水滴沾濕，那不爭氣的鼻腔隱約地嘶嘶作響。

「怎樣也好，至少媽媽想你明白，愛一個人之前，總要學會愛自己。」

淚滴珠難盡，模糊的視線仿如被「大海」淹沒。母親最後的一句話，伴隨着我的嘆息而起：

「所以，想想自己吧……」

她的聲音似是一把鑰匙，開啟了藏於我腦海深處的一扇大門，門後的碎片如決堤般一擁而上。思緒從淚水的旋渦中抽離，我的手臂漸漸放下，朦朧中只見母親正要別過頭而去的身影。

空氣猶如凝止之時，我的一句又再度劃破寂靜。

「媽……你有甚麼資格這樣說……」

二

英雄的戒指

聽罷，母親先是怔住了。

「你有甚麼資格……叫我想想自己？」聲線不禁沙啞起來，目光停留在母親的後背。

她嘆了一口氣，徐徐地轉過身來，此刻我才不禁向自己問道，到底我有多久沒有認真地察看過母親的面容，才能令我對眼前的她閃過一絲的陌生感。

她凝視着我而苦苦一笑，僅此而已。

或許是我自作多情，總覺得她的眼珠裡似是藏上了兩年份量的千言萬語。

兩年……

自結婚至今已經兩年，也就意味着我已經離開這個家有兩年之久。當初以為兩小口的新居與父母的住所相距不遠，探望兩老亦非難事。怎料到為了維繫所謂的家，卻連喘息也沒有時間。

然而，最後換來的卻只有人盡可夫的另一半，還有站在面前的母親——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半垂的眼簾掩蓋着無神的雙眸，昏黑的眼袋似是懷愁不寐的痕跡。滿佈皺紋的面孔看似歷經風霜，數根銀絲更是清晰地屹立於頭頂上。

「我到底……是為了甚麼？」心裡不禁指責自己，一股怒火從脊骨傳至後腦，正指示我找尋釋放的道路。

「可惡！」伴隨一聲呼喝，右腿使勁一踢——「叮叮嘣嘣——呯！」使對自己的控訴，還有對父母的歉疚，全都落在腳指頭上。

「幹甚麼喇？」母親邊喊邊往暴跳如雷的我奔去：「會把你爸爸吵醒的！」

「沒事，只是很生氣而已。」

「都這麼大了，還是這麼衝動！」她的擔心和我的自責重疊在一起，見我沒大礙，還要碎碎唸了好一會。她愈唸愈緊張，右手不自覺地握着我的手臂，指間仍舊空空如也。

「沒事，沒事……」我一直重覆道，直到我倆的目光都落在被我擊中的東西，房間裡才回歸平靜。

那東西正倒在書桌之下，銀色的面孔上有一雙六角形的黃眼睛，紅銀色的身軀不再奪目，但胸前的藍色圓燈和頭上那醒目的一對大牛角，依然不減它的英氣。

它是超人太郎，是兒時母親送我的錢箱。

不少人對兒時總是印象模糊，我卻格外記得幼稚園畢業的一年：2003年。

對當年無知的我而言，疫症之苦未嘗深刻，只記起從悠長假期而來的快樂，還有假期間父親的陪伴。盡管事實是父親工作的公司因經濟不景而倒閉，要在當時另覓工作亦見困難——但這已經是我長大後才得知的事實。

那時我還只是個整天嚷着要買玩具的小孩子。疫症平息過後，因為我有好一段時間沒離開過家，所以母親常常帶我逛街。我總愛牽着她的右手，因為手上戴着一枚刻有蝴蝶圖案的金色戒指，好不漂亮。母親說戒指是我外祖父的遺物，我只覺得很像超人的變身器。

有一次，我牽着母親逛玩具店，店前的陳列櫃展示着迷你造型的超人太郎錢箱，亮銀色輔似一身耀目的鮮紅，雙眼、額前的綠色寶珠和胸前圓燈都是透明零件，吸引非常。

我對母親撒嬌，請她買我一個太郎，她卻表示沒有足夠的金錢，我還傻傻問她：「沒有錢的話，去櫃員機不就可以嗎？」當時她對我報以一笑，僅此而已。

為了表示得不到太郎的失望，曾經有段很長的時間，我總愛提起畫筆，在一張又一張的畫紙上畫超人太郎，又故意把畫作拿給母親欣賞。她大多對我報以一笑，僅此而已。

也忘了過了多少個日夜，就連畫筆也不知擱在何方。某天回家時，在睡床上竟然站着一個超人太郎，那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錢箱。興奮而急不及待的我問母親拿了一枚硬幣，便投進超人太郎的後腦——「喝！」原來在投幣的時候還會發出太郎的叫聲，我隨即取出它體內的硬幣，不斷重覆投幣，使房間裡一直傳來「喝！」的聲響。看見玩得興奮的我，母親還是報以一笑，僅此而已。

惟母親笑容後的苦澀，還有她空空如也的右手，兒時的我卻從無注意過。

「喂……喂！哥哥！幹麼在發呆了？」母親的喊聲把我拉回現實，看着滿臉倦容的她，才發現藏有千言萬語的是我自己。

「媽，我剛才說你沒有資格勸我……」

一邊抱着超人太朗，一邊看向母親道。也許太難為情，說話終究卡在喉嚨間。

「還是沒有事了。」

三

乾涸的水源

「傻孩子，吃過飯了沒有？」母親見我支支吾吾，徑自站起身來，步向廚房。

「剛回家就被人趕出來了……哈哈……」我跟在她的身後，尷尬地咧嘴而笑。

「為甚麼？」母親邊問邊從雪櫃取出冷飯和雞蛋。

「只能說……我是『被』離婚了……」指尖往後腦抓癢着，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搞錯！離婚這種事不應該是由你提出的嗎？」她的語氣嚴厲起來，手握的雞蛋狠狠地擊向碗邊，「嚓」的一聲，蛋汁從破碎的蛋殼裡冉冉流出。

「怎樣說好呢……」剎那間的驚恐，使我的腦袋成了碎裂的蛋殼，連話語也吞吐起來：「其實……事情發生後，我已當刻提出離婚了。不過那時她卻一邊哭爹喊娘一邊哀求我，不然……不然我也不會待在她的身邊說教！」

「然後今天她卻提出了離婚，還一下子把你趕出家門？」

我點頭。

「那她還真是任性呢！」「和你的忤逆子一樣。」我迅即回道。

「你在客廳等一會吧……蛋炒飯合你心意嘛？夜深了，還是簡單點好。」母親沒有回應我的話，遂烹調起來。

「隨便吧。」我亮起客廳的燈，盡然家裡的擺設大多沒有變，也擋不住那濃濃的陌生感。

不消一會兒，母親已把蛋炒飯捧到我的面前。裊裊升起的輕煙夾雜了蛋香，粒粒分明的米飯呈現均勻的金黃色。和從前所吃的賣相所差無幾，使十多年前的記憶，隨着飯香鑽進鼻子裡，直上腦袋。

我記得升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家中的經濟雖比兒時好得多，但也要依賴母親自奉甚儉，才能應付生活所需。

那一年，大部分學校開始轉為全日制。雖然課時增加，但留校午膳對我來說是個新奇的體驗，因為除了能和良朋好友共晉午餐，還有對午膳飯盒的美好幻想。

故全日制初期，我主動要求父母給我訂供應商提供的午膳飯盒。然當我有幸品嘗過硬生生的白飯、看似嘔吐物的白汁，還有黃中帶綠的蒸水蛋等「佳餚」後，我便請求父母由訂購飯盒改為家長送飯。

自此，我那豐富的午飯盒便成了潘朵拉的盒子，每每一打開，總是惹來鄰座同學的嫉妒，以及對訂購飯盒的不滿和唾棄。當全班同學都陷於苦難之間，就只有我一個能夠享用盒子裡的「希望」：健康的青瓜瘦肉飯、可口的麥樂雞和薯餅、還有開胃的蕃茄炒蛋。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蛋炒飯，即使母親聲稱是隨便做的，我卻貪圖蛋炒飯的香口和方便，令傻氣的我不會先把美味的餸菜吃光光，最後卻有半碗白飯還未吃掉。

這個決定令我免卻「頹飯」之苦，倒是苦了母親。當時弟弟還在上幼稚園的上午班，他的下課時間比我的午膳時間早了約一小時。母親生怕我的飯盒變冷，學校附近沒有甚麼乘涼的地方，又不忍弟弟放學後要日曬雨淋，只好先把弟弟接回家中，再趕來給我送午飯。

在炎夏間如此來回，母親總會在途中耗掉帶來的清水。但不論她有多口渴，她卻寧可趕回家喝水，也從不捨得花零錢，到便利店買一瓶冷冰冰的蒸餾水。

放學的時候，母親總會揹起我那個如鐵塊般沉重的書包，我一手提着自己的食物袋，另一手仍愛牽着她的右手。偶爾抬頭一看，不難發現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在她的頭上開派對，時而把她的長髮當作滑梯，時而把她的前額當作自由的草地。

「媽媽！你為甚麼滿頭大汗？我的書包裡還有水喔！你要不要喝一點？」我記得這個問題我問過不止一次，母親的回答卻是千篇一律。

「媽媽不渴，留給你自己喝吧！」她從乾澀的唇間吐出的一句，回想起來，為甚麼能使當時的我深深相信着？

回到家後，我還未放好書包，只見母親從冰箱裡取出一支水，咕嚕咕嚕地喝得酣暢淋漓。

「怎麼了？很難吃？」母親眉頭一皺，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才對……」嘴裡塞滿了炒飯，我才明白甚麼叫美味得使人說不出話來。

「真是呢……隨便炒的飯也當成佳餚，到底是你平常沒有飽飯吃，還是說你的『品味』有夠差呢？」母親的弦外之音，使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還有甚麼想要喇？」

「水……」我如夢初醒般呢喃道。

「想要喝水？」母親正要起來，我笑着向她搖頭示意。

「辛苦了，你先喝杯水吧。」

四

時代的恩怨

家裡的擺設與我的印象無異，我走到客廳側的櫃子，那兒放了一個小小的杯架，仍掛着各式各樣的杯子。

細心打量着杯子的款式，和從前並無分別，全都印上機動戰士高達圖案。有印上高達頭圖案的白色杯子、印上量產型渣古的綠色杯子，還有媽媽一直在用，印上紅渣古的深紅色杯子——自我喜歡看高達以來，陪着我看高達的她，一直都很喜歡馬沙。

然叫人感到意外的，是置在紅渣古杯子旁的東西。

「媽，你還留着這個嗎？」我將其提起，一臉不屑的向母親問道。

那是一隻發黃的白色水杯，上面印着一隻身穿藍色上衣的黃色公雞，神氣的表情和鮮艷得刺眼的用色構成詭異的畫風，一看便覺得是來自廉價特賣場的商品。

「反正還可以用，我也捨不得丟掉。」母親回道。

「那個老太婆的東西，有甚麼捨不得？」我隨手將杯子塞在角落，取過紅渣古杯子，給母親盛了一杯水。

「喂喂！」母親把黃色公雞杯放回原位：「不是告訴過你要尊重祖母嗎？上一代的恩怨……」

「不要留給下一代嘛！知道了！」連思考都不需要，如此乾淨利落的回應，只因我已聽過此兩句無數次，特別是在祖母離世前的日子。

祖母是個目不識丁的老婆婆，育有四兒，父親位居第四，他是個沉默寡言而不擅表達的人，鮮有與祖母交談。除了與祖母同住的父親，她的其他孩子大多忙於工作，只有新年時能碰碰面。

從母親口中得知，祖母經歷過文化大革命，也吃過不少苦頭，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來耕田種菜，才換來年老時的安穩，方使她視錢財為命根。爺爺在我出生前早已離世，年邁的祖母歷經波折後得面對喪夫之痛，與子疏離，漸而變得孤僻多疑。

猶記得小時候祖母很疼我，總愛陪我玩耍，在我考得第一名的時候也會給我錢，讓我買自己喜歡的玩具。但隨着我的長大，卻慢慢明白到祖母的疼愛並不適用於某些人，例如母親。

自我懂事以來，祖母為難母親的事例多如天上繁星，例如她總愛埋怨母親沒有好好照顧她，懷疑母親會把父親的錢騙光，家裡凡是有不妥之事，祖母總認為是母親幹的好事。

即使祖母對母親並不客氣，每次母親熬湯，總不忘分予祖母，祖母嘴裡雖是嫌棄，卻每次都喝過兩三碗。哪知道有一次，祖母喝過湯後竟無故埋怨母親，說母親的湯下了藥，讓她喝得糊糊塗塗似的。即使母親向祖母澄清，可祖母卻連半句都聽不進，依是自顧自地責備母親。

我一直對祖母的誣陷看在眼內，但在正要開口反駁的一刻，往往被母親的語重心長所說服：「祖母也很可憐的，看在父親的份，就算了吧……」

除了一次。

那次不知祖母是否真的糊塗了，忘了自己有多少儲蓄，竟誣蔑母親偷了她一萬元。更奇怪的是，祖母並沒有找來母親當面對質，而是把「母親偷錢」之事大肆告知鄰居。一星期後，我才從鄰居口中得知自己的母親成了賊人。

當刻我趕緊奔回家，祖母正閒適地坐在搖椅上，一搖一擺地看電視。我一手抓住搖椅的把手，瞬間使搖椅剎停。祖母還來不及吃驚，眼珠向着我動也不動，原來手握的白色水杯應聲落在地上。

「媽媽到底做錯了甚麼？為甚麼你要冤枉她偷你的錢？為甚麼呀！老太婆！」

祖母的聽力不太好，面對我的連珠炮發也不懂如何反應，只有滿頭問號般說着：「甚麼？說甚麼？」

此時，客廳裡的蜩螗沸羹驚動了母親，她把怒髮衝冠的我拉進房間裡，「呯」的一聲關上了門。

「媽媽不是告訴過你要尊重祖母嗎？」母親的雙手抓緊了我的雙臂，眸裡現出一點閃光。

「我不明白為甚麼身為兒子也不可以為母親出一口氣？為甚麼每一次也要為了她的惡行而忍氣吞聲？為甚麼她從前所受過的煎熬，如今要發泄在他人身上？是不是自己無法改變命運，就要令他人面臨同一困境？」

「因為……」怒火燃燒着母親的耳朵，她的雙手漸漸乏力，還不其然地摸了摸左手上的婚戒。

「因為在祖母年輕時，或許她也曾經痛恨過那未嘗完滿的生活。如今她待我未算好，假若我被仇恨支配，將怨恨帶到下一代，那時又有誰願意砍斷如此的連鎖？」

我怔住了。

「有些道理我教不了你的祖母，但我希望你能學懂……」

她遂摸了摸我的頭，說道：

「上一代的恩怨，不可以留給下一代。」

五

遺忘的別人

「咔嚓！」才剛把門鎖扭開，映入眼簾是穿過大門而進的淺淺黃光，暮雨一番洗清秋，屋後傳來淙淙的流水聲，對我而言卻似是踏進了故溪黃稻熟的夢寐——雖然昨夜的短暫相聚更似是真正的夢境。

我輕輕推門而進，在燈火通明的睡房裡，父母仍然熟睡。房門一關，我卻仍有依依，心底似是缺失了些甚麼。回到自己的房間稍作梳洗過後，打算出外買一份久違的早餐，一邊懷抱着「總覺得有些事還未幹」的不安，不知不覺來到家門前。

「真舒服呢……」向着大門外的天空而道，慶幸上天給我灑了一記溫煦的陽光——特別是當我在一星期前看見妻子赤裸的胴體被另一男子擁抱過後，我確實需要一絲溫暖。

溫暖……

或許需要一點溫暖的，不只有我。

我回到書桌上，隨手揮筆，使昨夜無法宣之以口的說話，刻印於信紙之上：

「媽媽：

昨夜你勸我要想想自己，其實我一直也有想着自己，一直想着自己的家而用盡所有力氣維繫。但是，毫不細心的我總是把心思放在妻子身上，卻忽略了你和爸爸。

『應該開心的為甚麼只得到痛苦，要責備的人結果相反被我袒護。』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要你為我費心。」

文筆過於愚騃，我只好憑歌寄意。向母親道歉過後，是時候來盡一個兒子的責任。

「昨夜，我說你沒有資格勸我，因為最不懂得顧慮自己的人，從來都是你自己。

你說我為了她想要的名牌錢包寧可節衣縮食，你何嘗不是為了我想要的超人太郎，而變賣了公公的遺物，那隻金色的蝴蝶戒指。」

鼻頭一酸，只因當我想想別人時，卻忘了那個被迫丟棄回憶的人。

「你說我為了她喜歡的夜宵而東跑西顛，你何嘗不是為了我的午飯而奔波勞碌，卻連水也不捨得買。」

眼泛閃光，只因當我想想別人時，卻忘了那個無奈忽略健康的人。

「你說我為了她的愛情觀而不離不棄，你何嘗不是為了我的人生觀而忍氣吞聲，承受他人無故的指責？」

眼眶湧淚，只因當我想想別人時，卻忘了那個受盡無情指罵的人。

「媽，我知道我的種種所需，都成了你思考的優先選項。你總是為了我——為了他人而奉上無微不至的愛，卻捨棄了對自己的關顧。

在黑暗之中，你就是為我燃點前路的燭光，卻毫不在意正在消耗的自己。在長年累月的習慣之中，本來的我，似是成了你軀體的一部分；本來的你，卻似乎成為了無關痛癢的『別人』。」

視線慢慢模糊起來。腦袋好像也進了水，思緒陷於深邃的情感旋渦之中。

「我先去買早餐了！想要享用我買的早餐，你就要先答應我……」

話題生硬一轉後，筆桿停止了搖擺。

淚珠沿着臉頰滴到信紙之上，我沒有想像中的堅強，還未撐到最後一句已見決堤。

「媽，想想『別人』……」

「想想那個成為了『別人』的自己。」

六

叛逆的下款

我把信件置在母親床邊的梳妝枱上，欲離去之際，才發現自己粗心得連下款也忘了寫——明明在下筆之前，我早已想定下款為何。

這是我此生中第一次使用的下款，亦冀望是最後一次。

「忤逆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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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別人——《忤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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