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很怕成為焦點,成為焦點從來只有兩個原因:做得特別好和做得特別差。萬一她惹來了眾人的目光,她往往反射性地認為是自己犯錯了,儘管完全不是。但她是這樣確信的話,假象也頓時變了事實。老師和同學的關心本應是善意的,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阿寒獨自在飯堂吃著淡而無味的燒賣,原本無心理會其他瑣事,卻聽到了後方在高談闊論,不自覺地豎起耳朵。男生的一句話毫無預兆地觸怒了阿寒,怒火瞬間擴散至全身。
「你剛剛說甚麼來著?」他走到那位男同學前方,雙手按著飯桌,擋住了溫暖的陽光,他就像一個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嚇得男同學直打哆嗦。他眼神閃縮,臉色轉白,自知大禍臨頭了。
「你剛剛說得擲地有聲,現在不敢再說一次給我聽嗎?」他加重語氣,臉上卻掛上一抹氣勢逼人的笑容,更覺可怕。「你不大聲說出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打死你?你以為我不敢嗎?我連男童院都待過了!」
男同學不敢抬起頭,聲音顫顫巍巍地說:「我說,昨天看見和張羚嘉一起搭小巴送她回家,但你明明有女朋友,我以為張羚嘉是好人,沒想到她這麼有機心。」
「我認得你,你是和張羚嘉一個班的吧?她每天第一個回到課室幫你們分發報紙,你們遲交訂購文具的費用她去求學生會的人賣個人情給她,花了好幾個星期整理的試題分析不收一毛錢讓你們去翻印,連我不在你們班都知道,你怎麼好意思說她有機心啊?」阿寒蹲下來,為的就是直勾勾看進男同學的眼睛,鏗鏘有力地說:「你說我花心可以,你跑去跟奕姿說三道四也可以,我會和自己的女朋友解決問題,輪不到你操心。但你敢散播謠言,誣衊張羚嘉半句的話,我不敢擔保我會做出甚麼事來。」他說過要保護她,絕對不食言。
上課鐘聲響起,操場上的人一下子走光,男同學當然混入人群落荒而逃。人群散去,只有馮奕姿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和阿寒對視。
放學後他把奕姿帶到空無一人的足球場,坐在觀眾席上,兩人卻隔了一個身位。「對不起。」
奕姿沒說話,良久才發出了微弱的笑聲,問道:「你和張羚嘉是不是認識了很久?」
他遲疑地點點頭,奕姿依舊沒有正眼看他,幽幽地說:「你倆在走廊碰上時都會裝作不認識對方,但你們一對上眼,我就感覺到你們不可能不認識。看見一個陌生人的眼神不該是那樣充滿柔情的。我知道你應該是有苦衷,又或者怕坦白了我會更不高興,但我是你女朋友啊,我也會難受。」
「無論發生了甚麼事,我都需要知道真相。」
阿寒倒抽一口涼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把話說出口。「張羚嘉是我以前鄰居的女兒,她爸撞車死了,她媽媽受不住打擊,精神狀態日漸變差,最終自殺死了。她的親戚都不願意惹麻煩收留她,我媽跟她媽是老朋友,更何況那是張阿姨的遺願,所以把她接到我們家住。」
這個答案絕對是在她意料之外,她來不及消化一切。「你的意思是⋯⋯你這十多年來都是和她一起成長的?」
「嗯,所以我不能告訴別人,選擇權理應在她手中。由別人來道破真相實在太殘忍了。」
奕姿原本已想好了劇本與對白,想好了如何罵他負心、罵他不仁不義,但那些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台詞都派不上用場了。她腦海一片空白,甚至已分不清是誰對誰錯。
「奕姿,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些,但當初我跟你說在一起,是真心喜歡你的,即使你不相信我也好。我喜歡你像個小朋友般有事沒事都笑著面對,喜歡你總說著那些愛情電影有多棒。但事到如今,我沒法當沒事發生逼你陪我走下去。我只能說對不起。」
阿寒本來打算繼續說下去,但奕姿率先開口說話。「那次我和你說著未來和大學,你只管說著肉麻的情話,我就知道你的未來沒有我了。」她開始哽咽著,「我問自己,一段只在高中開花不結果的puppy love,我到底想不想要。我也試過委曲求全,就在你生日的時侯送上驚喜,但那次之後我更加肯定我們是逃不過分手了。分手肯定是痛苦的,但我們還是避不開了。」
「我不是想為自己開脫罪名,你要恨我打我罵我我都是罪有應得的。但我敢向上天發誓,張羚嘉從來沒有從中作梗,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半次也沒有。就算我們在家裡,她總是戰戰兢兢,不會和我說上多於五句話。」
「如果她是這樣立心不良的話,之前破壞我們的機會也多的是,我們的戀情不會捱到現在,不到三個月就告吹了吧。」她仍然流著淚,但如果她怪罪於一個吃過那麼多苦的女生身上,她也會討厭自己鐵石心腸。
「我最近發現她總是躲起來哭,食慾不振,然後手腕中又出現了莫名的傷痕,我怕情緒病會遺傳,她某天會想不開,所以我才老是心不在焉。」一提起這個話題,阿寒便不自覺緊皺眉頭。
奕姿覺得整個人透不過氣來,艱難地說:「就算她多麼努力向上,都不可能那麼快能自力更生,搬出去自己住吧。又或者她已經是你們家的一部分,家人本來就不會分離,那麼你要不跟她一起,要不放下不再對她抱有幻想,不然你永遠都不會有幸福。你們不把事情弄清楚,只會有來越多人痛苦。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過路人能理解你們都是身不由己,但沒有一個女孩會接受自己的男朋友與別人曖昧不明。等到你哪天能理直氣壯說她只是你的家人,你對她沒有其他意思,你才和其他人談戀愛吧。」
「我們暫時不要聯絡了,電話、短訊甚麼都不要了,在學校的交流可免則免吧,我沒法假裝自己不傷心。」奕姿用手背擦去眼淚,雙眼早已通紅,啞著聲音說:「貝以寒,無論如何你在我心中就是個混蛋,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或者對你來說,可能你在她心中是個英雄,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在每一個人的故事中都是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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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時多,徐教練突然收到貝以寒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大對勁,於是他匆匆忙忙趕到球場,裡面的燈都熄滅了一大半,只靠鄰近住宅的燈火照亮它。阿寒坐在球場的中央,儼如一尊佛像。
「你沒事吧?怎麼這個時候叫我出來?」教練盤腿坐下來,望向阿寒,他的眼角卻流下淚來,一滴、一滴,像斷了線的珠串,最後眼淚块堤而出,像昔日的小男孩不顧形象地抱頭痛哭。
「所有事都被我搞砸了,事實一次又一次證明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垃圾。我把我所有的缺點都歸咎在那混蛋父親身上,但原來不管我爸有沒有離開,我都會是像這樣的垃圾。」
教練只是靜靜地抱著他,他把頭埋進去,繼續放聲大哭,然後聽著阿寒說分手一事。教練想起了小時侯的貝以寒,那時侯不小心「食波餅」就痛得哭了出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他答應請他吃軟雪糕,他嘴角一撇,擦去眼淚,聽話地繼續練習。他很久沒有見過阿寒如此失控的畫面。
待阿寒止住了眼淚,教練才說:「來,給你母親打通電話,說你今天來我家借宿一宵,別讓她擔心。」
教練早已從貝太口中得知張羚嘉的事,只是阿寒以為他甚麼都不知。待阿寒回來便問道:「你們分手,是因為那個住在你家的女孩?」
阿寒覺得難以置信,好像頭上被人打了一棍似的,說不出半句來。良久才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怎麼知道?」
「你小一就跟我學足球,我能不知道嗎?你這孩子就是由小到大太多選擇,養尊處優,這次不讓你選,你考完公開試說跟我當助教吧,不要再婆婆媽媽了。」
「但是⋯⋯」
「不要但是了,你難道就連試都不敢試嗎?」
「我是不明白,」阿寒歪著頭,「這跟我分手又有甚麼關係?」
「可能有,可能沒有。」
他實在聽得糊塗。
教練語重心長地說,「你想要保護別人,別忘了要先讓自己強大起來,做好自己的本份,那別人在你身邊才會感到心安。的確很難,我都年近半百了還在邊做邊學,但你總要去試。試了才知道行不行,不試,說得天花亂墜也是空話。」
下一秒鐘,他又回復平常的語氣表情,「最討厭擺起架子說大道理,多麼老套。來,我還有一招戰術還未教你們,我現在傳授給你!快站起來!」
「不是啊,都沒有足球,怎麼踢?」阿寒像個傻小子般問道。
「誰說要球才能練成!不要磨磨蹭蹭!來來來!」在清冷的月色下,一老一幼在踢著空氣,為死寂的球場踢出了一點生氣。
貝太曾經憂心忡忡地來找教練吃飯,一臉認真地說:「我最近覺得家裡那兩個孩子怪怪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
徐教練反倒是從容不迫,呷了一口咖啡,「你不會是棒打鴛鴦了吧?」
「沒那麼誇張,但我也不知道該那麼處理,我一直當嘉嘉是自己的女兒,我不是擔心她或者對她有所顧忌,而是那個以寒啊,真是讓人放心不下。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根本還未定性,上一秒說喜歡一個,下一秒口味又轉了,一起了又總是鬧分手,上次那個林以愛夠讓我頭疼了。」
「但你應該知道,如果他們是真的對對方有感覺的話,你攔也攔不住。論情你管不了,論理他們沒有丁點血緣關係,走在一起的話,可說是合情合理啊。」
「我當然知道,可是萬一他們一起了怎麼辦?我要張一隻眼閉一隻眼嗎?分開了又怎麼辦?難道我要攆走嘉嘉嗎?我怎麼可能讓她流離失所!」
「你冷靜一點,別想得那麼遠,現在甚麼事都還未發生,你現在都是瞎擔心。我是這樣看啦,一切順其自然,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貝太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教練忽然覺得那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再次應驗了。忘了是何年何月,他在足球場外圍看見了一個女生,頭髮長長而微捲,穿著培南中學的校服,她盯著球場上的少年們,神情專注。她似乎察覺到自己被人看著,轉頭和他對上眼,然後禮貌一笑。他不認識那女孩,後來才知道她就是張羚嘉。她從頭站到尾,足足看了兩小時。
那是他們的路,柳暗花明還是窮途末路,都是他們走出來的,不由得別人妄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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